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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白夜

梨花白夜

陳施豪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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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2-28上架
  • 9714

    已完結(ji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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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白夜

梨花白夜 陳施豪 9714 2022-02-27 17:02:05

  我仍清晰地記得,那日是農(nóng)歷十月初二,小雪。

  天很冷。黎明前下過一陣雨,落在地上便成了雪。天亮后,那些冰渣滓又漸漸化成了泥水,成了地上污濁泥濘的一攤攤黑色。

  我出門那時正是下午六時,天色已暗,路上行人稀少。且神色匆忙,驚疑不定。孩子偶爾發(fā)出哭聲,也被母親立刻哄住,那短促的聲音就像是被這尖刀般寒風利落砍斷了似的。

  司機一邊打著方向盤,一邊說:“二小姐,外面冷得緊,當心著涼?!?p>  我這才把車窗搖了起來。

  灰色的天空和街道在車窗外緩緩晃過,地上污水里,偶爾可見那些已被車輪和行人踐踏成泥的傳單尚有未染的白色一角,就像是飄落街邊的花瓣。

  這樣一個陰冷的冬天,大姐的兒子,我的大外甥滿百日。我正前去赴宴。

  姐姐大我三歲,前年由父母做主,嫁了馮司令的長子。

  我們言家和馮家是世交,姐姐說她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將來會嫁給馮家老大。所以對于這樁婚姻,一點新鮮感也無。

  我知道她心里喜歡的是學校的國文老師,那個笑起來和穆如春風的男子。后來那個老師突然被調(diào)走了,姐姐哭了一場,嫁去了馮家。

  她是個溫順的女子,不像我總是有那么多古怪的想法,所以媽媽更疼愛她。

  到了和平飯店,外面車水馬龍,里面人聲鼎沸,一派紙醉金迷。

  姐姐一身大紅旗袍紫狐裘,懷里抱著一團東西,那就是馮家寶貝金孫。她一臉喜氣,比坐月子時瘦了些,精神奇好。

  見到了我,高聲招呼:“楚儀,你總算來了。”

  她也變了,她以前從來不這樣高聲說話的。

  媽媽拉著我的手說:“剛才還在著急,白天才發(fā)生動亂,不安全得緊,怕你發(fā)生意外?!?p>  我說:“街上沒什么人,我是選衣服才出門晚了?!?p>  馮太太在旁笑:“你怎么打扮都漂亮,景文看了都喜歡。景文……景文呢?”

  姐夫說:“二弟學校有事,要晚些?!?p>  馮太太有點不高興:“今天學生游行鬧得那么大,他還到處亂跑?!?p>  姐姐附和道:“聽說抓了不少人,還開了搶?!?p>  媽媽連聲道阿彌陀佛,大喜日子不該說這個。

  姐姐湊過來說:“你最近同景文如何?”

  我笑:“偶爾見一面?!?p>  姐姐說:“馮家二老總是念叨著你和他,你得當心了。馮家這些年風光,將來還不知如何,景文說白了就是一個花花公子,和你姐夫一樣都沒出息。你心里得有個數(shù)?!?p>  姐姐一條一條數(shù)來,羅列長長一單,那語氣是陌生的。

  我們?nèi)绮荒芨淖兩?,就只有被生活改變?p>  我很想問她幸福嗎?又覺得這樣問,或許有點殘忍了。

  酒夢正酣時,門口起了小小騷動。我知道那肯定是馮家二公子馮景文駕到。

  他還穿著黑色校服,領(lǐng)口扣子照例松開的,一臉玩世不恭,走上前來,滿嘴沒心沒肺的甜言蜜語,哄得原本板著臉的馮太太笑起來。姐姐沖我擠眼睛。

  馮司令笑罵他:“來這么晚,不像話!”也并沒生氣。

  馮景文素來是寵兒。

  看到我,嬉皮笑臉道:“楚儀妹妹,今天好漂亮。這是我同學,小葉?!?p>  這時我才看到那個同他一起進來的男學生。

  我至今都記得那雙清冽的眼睛,仿佛高山冰雪,仿佛溪澗清光,明亮地直射而來,讓我不禁感覺一陣暈眩。

  少年有一張俊逸且蒼白的面孔。馮景文胡鬧的時候,他一直平靜地站在旁邊,身子偶爾輕微地抖一下。

  我說:“你好,我姓言?!?p>  他沖我笑了一下,臉上多了一抹病態(tài)的嫣紅。他也穿著黑色校服,筆直地站著,就像一棵松。

  門口處又起了騷動,馮司令詫異地站了起來,說:“他們怎么來了?”

  我便說:“我?guī)Ь拔乃麄冞M去洗把臉吧。”

  景文和他跟著我離開大廳,我?guī)е麄冊阶咴狡D(zhuǎn)進后堂僻靜處,小葉便軟軟倒下。

  我們急忙將他扶住,遮遮掩掩地讓他靠墻站著。

  景文對我說:“楚儀,幫我照顧一下他?!?p>  “你要去哪里?現(xiàn)在大廳里都是警察!”

  “我不出去是不行的。我盡快脫身來找你們?!?p>  小葉半昏迷著,靠著我喘著氣。他身體很涼,我的手摸到他腰側(cè)一大片粘膩濡濕。流了這么多血,能不冷嗎?

  黑暗中聽他輕聲說:“言小姐,拖累你了?!?p>  他的聲音很好聽,很清澈,在我耳朵里回響。

  我問:“疼嗎?”

  他笑了笑。他笑起來真好看,受那么重的傷,眼睛還是那么明亮。

  忽然有雜亂的腳步聲往我們這邊過來,他的身體一僵。我一咬牙,拉著他轉(zhuǎn)了一個方向。

  手電筒的光射過來,“那里什么人?”

  我從小葉的肩上探過頭去,不耐煩道:“你們又是什么人?”

  對方有人認出了我,那道燈光被打偏了,“蠢貨,那是言參謀長的千金!”

  他們走了。我已經(jīng)出了一身冷汗。

  小葉忽然問我:“怕嗎?”

  輕柔的,滿懷著關(guān)切。

  我還沒答,景文已經(jīng)回來了。

  景文緊握了一下我的手:“我送小葉離開,楚儀,謝謝你?!?p>  他們趁著夜色走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像傳奇故事里的俠客。我留在原地,就像做了一場夢。

  恍然大悟時,才發(fā)覺裙子上沾了血跡。星星點點,像杜鵑啼的血。

  我取來一杯紅酒往裙子上潑去。

  之后許多天,我都沒再見著景文。街上戒嚴了幾日,警察到處抓學生,弄的滿城雞飛狗跳,學校里也是人心惶惶。一些人不見了,有些回來了,有些再也沒有回來。

  媽媽便沒讓我上學,怕我受波及。

  外面滿城風雨,家里的太太們照舊打著麻將,同外界幾乎完全隔絕了開來。我日日坐在窗邊看書,外面一片白茫茫。我想,天氣這么惡劣,那些警察肯定休息了,他也一定安全了吧?

  二姨娘笑我:“楚儀是在記掛著誰呢?”

  三姨娘說:“不會是馮家老二吧?”

  姐姐臉色又黑了幾分。

  突然有什么東西砸中窗子,我悄悄往下看,景文在雪地里沖我揮了揮手。

  我抖著大衣上的碎雪,隨著景文走上樓梯。

  小樓年代有些久了,木頭樓梯咯吱咯吱響,空氣中有霉舊和腥臭,還有一股冰冷的煤煙味。一個衣衫襤褸的的孩子好奇地從門縫里望著我們。我沖他笑,他嚇得立刻關(guān)上門。

  葉家在二樓盡頭,門窗上該是玻璃的地方糊著報紙。一個中年婦女打開門,朝景文點了點頭,再打量了我一下。

  景文問:“伯母,小葉怎么樣了?”

  葉太太說:“他好很多了,你送來的藥很管用?!?p>  里面?zhèn)鱽硇∪~的聲音:“景文嗎?快進來吧。”

  我們走進去時。里面很暗,窗戶一株梨樹遮住了所有的光,可是冷風還是一個勁往里灌。他正坐在床上。床上擺滿了書,其他的一切都是陳舊的顏色。

  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到他挺有精神的聲音說:“言小姐,這么冷的天,你居然來看我?!?p>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我惦念了他那么久,現(xiàn)在終于見著了,他好好的,而且還記得我,同我那么客氣,我卻緊張得不知道該怎么的好。

  他對那個婦人說:“媽,這是言小姐,救過我的命?!?p>  葉太太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招呼我們坐。景文很機靈地跟著她燒水去了。

  我不知道這個時候該說點什么,想了半天,問:“疼嗎?”

  他笑了,“早不疼了?!?p>  我又說:“我叫言楚儀?!?p>  他說:“我叫葉黎。”

  我實在不知該再說些什么。他一直笑吟吟地看著我,眼睛在昏暗中格外清亮。外間的水開了,咕嚕作響,然后傳來沖水聲。

  我抓著這一點點時間說:“我一直很擔心你。”

  說完,臉上滾燙。

  葉黎愣了一下,淺淺一笑,“謝謝你?!?p>  那天我們沒有呆多久。景文輕描淡寫地告訴葉黎,最近幾個同學回來了。

  葉黎忽然問:“那青燕呢?”他的眼睛里帶著迫切的光芒。

  景文頓了一下,搖了搖頭。

  葉黎眼里的光芒一下子消失了。

  青燕,那是誰?讓他那么牽掛思念?

  上了車,景文忽然對我說:“楚儀,你人也見到了,以后最好還是別再來這里了?!?p>  景文是最了解我的人,我的心思從來躲不過他的眼睛。

  天越來越冷了。我聽到媽媽和姨娘在說,北邊戰(zhàn)事吃緊,又說南邊城市有起義。父親已經(jīng)許久沒有著家,家里也沒有客人,冷冷清清,成日只聽到媽媽念佛的聲音。

  大屋終日昏暗,仿佛黑夜方盡,又是黃昏。

  黎明,黎明在哪里?

  我一次又一次夢回那間簡陋的小屋,耳畔又聽到樓梯的咯吱聲,鼻端總是聞到那親切的煤煙味。葉家的茶很澀,葉太太不喜歡我。可是葉黎會對我溫柔地笑。

  我對媽媽說:“總之無事可做,我去父親那里小住,順便給他送幾件冬衣吧?!?p>  媽媽嘆息一聲,同意了。

  父親的小公館里全是最新的外國玩意,惟獨書房的門總是鎖著。父親寵溺我,任我整日無所事事,在屋子里亂轉(zhuǎn)。

  我每天都做點心,晚上的時候端給父親。他都在看文件,或是和下屬談話。我不聲不響,放下茶點就走。他的下屬有時會紅著臉向我道謝。

  一日午后,我又在父親書房門口碰到了那個年輕人。

  我記得他叫少杰,我說:“少杰哥,我落了耳環(huán)在這里,你幫我找找。”

  我的聲音軟軟糯糯,他紅了臉,埋下身子在書房的地毯上一寸一寸幫我找。良久,卻是我先在書桌邊找到了耳環(huán)。

  那日晚上下了大雪,早上起來,院子幾乎都要被雪埋起來了。聽說城里舊房子塌了好幾處。

  我央求許久,父親終于同意我去看望同學。

  于是我又來到了那棟破舊的小磚樓下,踩著咯吱作響的樓梯,穿過烏黑的煤煙,敲響那扇木門。

  葉太太依舊淡淡看我一眼,去外間燒水。

  房間還是那么昏暗,床頭點著一盞小小煤油燈,葉黎就在燈下微笑地看。我坐在他面前,貪婪地注視著他俊美的面容,一邊冷得直打哆嗦。

  他把爐子往我這里挪過來,笑著說:“凍成這樣還跑過來,到底什么事?”

  我說:“沒事就不能來么?”

  “你的身份不同,怎么可以總來這種地方?”

  “這里是你家?!?p>  他無奈地搖搖頭:“你來這里,景文會不高興的。再說,我的傷已經(jīng)好了?!?p>  我問:“你怕嗎?”

  他有點迷惑,想了想,堅定地說:“不怕?!?p>  我笑:“我也不怕?!?p>  他不住搖頭,“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輕聲說:“上月抓起來的學生還關(guān)著?!?p>  他渾身一震,目光如炬直視我。

  我緊張得發(fā)抖,繼續(xù)說:“因為事情鬧得大,上面不肯饒他們,決定殺雞敬猴。”

  他噌地站了起來,“言小姐!”

  “我叫楚儀?!蔽夜虉?zhí)地說。

  他嘴唇翕動,半晌,卻還是沒有把那兩個字念出口。

  他不肯喚我名字,因為他掛念著青燕。

  “陳青燕也在其列。他們一共六個,五男一女,有一個已經(jīng)重傷死在獄里,女學生也有傷在身。年前他們肯定要處決他們……”

  葉黎臉上的血色褪盡,蒼白地嚇人。我惶惶不安,站起來,步步往外退去。

  “言小姐!”他猛地大喊一聲,撲通跪在我腳下。

  “求你幫忙,救青燕出來!”

  葉太太聽到聲音,匆匆奔進來,看到這場面,愣住了。

  我站在那里,像是一盆冰水從頭潑下。葉黎的臉上一片決絕之色,讓我的心撕裂一般的疼痛。

  我找到景文,說:“我們得把那些學生救出來?!?p>  景文看了我許久,冷冷說:“這事你父親管著,得他下令?!?p>  我只有去求父親,最疼愛我的父親。他總說我最像他,聰明,有膽識,有主見,遲遲舍不得把我嫁出去。

  父親聽了我的話,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說:“放人可以,但是你要和你那些朋友立刻斷絕聯(lián)系?!?p>  那幾個學生就這樣被放了出來。陳青燕遍體鱗傷,只剩一口氣。她清秀的臉燒得通紅,勉強張開眼睛,看到葉黎,露出一個慘淡而又欣慰的笑容。

  “阿黎……”

  葉黎緊緊抱住她,渾身都在發(fā)抖。

  景文鐵青著臉拖著我步步走遠,“你都看到了?死心吧,別再參合進來了?!?p>  陳青燕幾天后下葬。葬禮我沒去。那天下鵝毛大雪。我站在玻璃窗前看著雪片從天而降,心想那么一個美好的女孩子從此長眠于冰冷的地下,到底是誰的錯?

  戰(zhàn)事吃緊,他也整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們家的富貴是建立在一個搖曳的政基之上的,而傾城炮火轉(zhuǎn)眼就可以讓這些榮華化做灰燼。父親開始悄悄把家里的資產(chǎn)換成金條,用箱子裝著,南下運去。姐姐也和姐夫準備動身去日本。

  我們要逃了,逃離這個被我們蛀空而即將倒塌的房子。

  那樣一個陰冷的午后,葉黎卻找上門來。

  我在溫暖的小沙龍里,請他喝可口的奶茶。他瘦了很多,輪廓更顯分明。他的笑容里帶著疲倦,有些光芒從他眼睛里永久地消逝了,那幾乎讓我心碎。

  我問:“我能為你做什么?”

  “言小姐,景文好些天沒消息了?!?p>  “馮家估計忙著撤退,他八成是被禁足了?!?p>  “能聯(lián)系到他嗎?”

  我搖頭,“我姐姐之前警告過我,要我最好不要再去找他。我想馮家是知道他的事了。”

  葉黎失落地垂下頭。

  我送他出去,少杰恰好進來。我介紹說:“這是給我同學?!?p>  外面又下起了雪,葉黎黑色的背影顯得那么單薄瘦弱,似乎不小心就要被那片白色吞噬一樣。

  我拿起傘沖了出去。少杰在身后喊我,我說:“我給同學送傘?!?p>  葉黎詫異地看著我氣喘吁吁地跑近。我把傘塞進他手里,說:“交給我吧!”

  “什么?”

  “如果信得過我。把東西交給我,我代景文送出去!”

  夜深人靜的時候,可以聽到極遠處的炮火聲,我告訴媽媽,她說那或許是過年時人家放的炮仗。

  我天真善良的母親。這樣一個風雨動蕩朝不保夕的時刻,誰還會有興致寄情煙火?

  姐姐已經(jīng)去了日本,父親忙得焦頭爛額。我早出晚歸,無人管束。

  我每隔幾日,都要去葉家所在的那棟小樓。每次去,我都給他帶一份點心,常同他在樹下分食了,再告別。

  不論誰看來,我們都像一對熱戀中的孩子。富家女愛上貧小子,幾千年來這也不是什么新鮮故事。

  他從不請我上樓,便約在院中那株老梨樹下。真真是月上樹梢頭,人約黃昏后。

  葉黎總比我早,在樹下等我。消瘦的黑色身影,被風吹得凌亂的頭發(fā)。雪地被月光照得明亮如白晝,他站在那里是那么寂寞寥落。

  我送過他一條親手織的紅色的圍巾,總不見他圍。我原以為是天暖了的原因,后來我想,他大概是在以他的方式,悼念陳青燕吧。那個時候我真覺得有時候死去也是一種幸福。

  我說:“我們家就快南下了。父親說,會先去香港,然后或者去南亞,或者去TW?!?p>  葉黎說:“你還是走得好。這里太危險了?!?p>  我問:“那你呢?現(xiàn)在警察大肆抓人,你為什么不躲起來?”

  他搖頭,“我不走,這里是我的祖國,我不走?!?p>  那我也不走。

  有一次我問他:“等一切都過去了,你想做什么?”

  他想了想說:“做一名老師,我想做一個博學的人?!?p>  “教書頗清苦。”

  “我不貪富貴。”

  他還告訴我,他就是在那間小屋子里出生的,從小就在這株梨樹下玩耍。說往事時,他的側(cè)面被月光鍍上一層銀邊,清俊得不似凡人。

  我問:“這樹開花美嗎?”

  他說:“美極了,潔白勝雪?!?p>  我說,“那就像冬天還沒有過去啊?!?p>  那株梨樹記載了我生命中這段苦澀又甜蜜的日子。

  景文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溜出監(jiān)視,找上門來。

  他的臉色很難看,“聽說是你一直在幫葉黎帶東西。”

  我反問:“那又有什么不對?”

  他更生氣了:“你怎么不跟著家人走?就快打過來了,那么危險!我叫你不要再去見葉黎了,你為什么總是不聽?”

  我笑著說:“景文,我忍不住想見他?!?p>  景文一下握緊了拳頭,臉上卻笑了,說:“是這樣的???”他一直在極力忍著什么。

  他也很不容易,一直扮著紈绔子弟,并不真正得人喜歡。馮家曾有意撮合我們兩個,但我家上自父母下到姐姐,都將這事支吾過去了。

  晚上我照例出門,媽媽忽然喝住我:“你要去哪里?”

  我說:“朋友家?!?p>  媽媽冷笑:“三餐不濟,家徒四壁,你何時交了那樣的朋友?”

  景文!肯定是景文對媽媽說了什么。

  媽媽說:“你快點把東西收拾好,下禮拜我們就要上火車了。”

  我大叫起來:“我不走!”

  媽媽前所未有的嚴厲:“你想留下來等死嗎?”

  “我又沒有犯法,為什么要殺我?”

  媽媽氣得渾身發(fā)抖:“你沒犯法,你給他們送情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不要命了!你忘了你父親是誰了嗎?你會害了我們一家的!”

  那時我聽到汽車開進庭院的聲音,是父親回來了。我跳起來沖回房間里,反鎖上浴室的門,將所有的資料一把火點燃。父親破門而入,只看到一堆閃著火星的灰燼。

  父親粗粗喘氣,狠狠甩了我一個耳光。這是我長這么大他第一次打我。

  他喚來少杰:“看著二小姐,沒我命令,不得放她出來。”

  我大喊大叫,全力掙扎,拳打腳踢,但還是被關(guān)進了房間。我砸盡了東西,我絕食,可是父親依舊沒有放我出來。

  三天過去了,我依舊沒有外界一點消息。少杰每日給我送飯,我不停地追問他,他卻一個字都不敢說。我知道家里的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不日就要起程出逃。我心里的恐懼像個旋渦,越來越大,幾乎把我的整個世界都要卷進去。

  第四天的時候,我跪在了少杰的面前。我說:“我求求你,讓我在走前見他最后一面?!?p>  少杰把我扶起來,為我擦去眼淚。他終于說:“您得在一個小時內(nèi)回來?!?p>  我站在那株梨樹下,呼喚著葉黎:“阿黎!”就像陳青燕那樣喊他。

  雪已經(jīng)化了,但天反而更冷了。我在風里凍得瑟瑟發(fā)抖,仰望著那扇亮著橙色光芒的小窗。

  葉黎推開窗,看到了我。他驚訝地瞪大了眼。

  “楚儀,你怎么來了?”

  我一陣狂喜,他叫我的名字呢!

  他說:“景文說你已經(jīng)跟家里人走了。”

  我哽咽著說:“我給你送來親手做的點心。你不是說從來沒有吃過櫻桃嗎?我做了櫻桃酥,你一定要嘗嘗?!?p>  他納悶地皺緊眉頭,轉(zhuǎn)而伸展開來,一臉驚駭。

  我把盒子放在梨樹下,反復強調(diào):“你一定要嘗嘗!一定!一定!”

  “楚儀!”他大聲叫我。

  我說:“你忙你的去吧。我要走了,也許以后都見不著了。我斷不會忘了你,你若能偶爾記起我就夠了。”

  說著,一臉都是冰涼的淚,急忙轉(zhuǎn)過身去。

  葉黎沒再叫我。櫻桃,應逃。他得趕緊逃,哪里顧得什么風花雪月?

  我顫抖著一步步往院門走去,少杰在外面等著我?;厝ネ砹吮蝗税l(fā)現(xiàn),父親要大發(fā)雷霆,說不定立刻押著我上火車。我不想走,只想和葉黎在一起,可是又怎么能由著我呢?

  “楚儀!”葉黎又喊了我一聲,聲音很急很近。

  我轉(zhuǎn)過身去,他跑過來,張開手一把抱住我。

  我渾身發(fā)抖,激動幸福地甘愿在那一刻死去。

  他憐愛地看著我,苦笑:“你怎么凍成這樣?臉都青了。你怎么不叫別人來?”

  我說:“我被父親關(guān)了幾天,誰都信不過。我是逃出來的,就是想再見你一面?!?p>  他嘆了一口氣,說:“傻瓜。”他又把我緊緊抱住。

  我的淚水一直流。葉黎的體溫透過單薄的衣服傳遞過來,讓我覺得溫暖無比。我回抱著他,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是手電筒的光束驚動了我們。

  松開手,警察已經(jīng)將我們半包圍住。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我們。葉黎反手將我護在了身后。

  然后我看到景文排開眾人走了出來。

  我一度以為我看錯了,可是真真就是他。高挑俊郎,不明意義地笑。

  我全明白了,我怒叫:“馮景文!”

  他笑笑,吩咐旁人:“把言小姐帶過來,別傷了她?!?p>  我被扯離了葉黎的身邊,拖到景文身前。我方一站定,就向他撲了過去,他往后一躲,可是臉上還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這記耳光,三道血痕跡宛然。

  葉黎站在槍口下,一動不動,冰冷的目光注視著景文。

  景文對他說:“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再和楚儀糾纏了,你總是不聽?!?p>  我抱著景文的手,哭了出來:“你不可以這樣!你放他走吧!我什么都答應你!”我活這么大,第一次這樣求人。

  葉黎厲聲道:“言楚儀,你也不用再做戲了!”

  我一愣,繼而拼命搖頭:“我不是!我沒有!阿黎,我沒有出賣你!”

  葉黎從容一笑,“哪那么多廢話?要抓我就動手吧?!?p>  “不!”我大叫。景文抓住我,“你夠了吧?你還要我怎么樣?你本來就是我的!”

  我破口大罵,“馮景文,你要遭報應的!”我受良好教育,連罵人都找不到狠話。紅了眼,只有張口狠狠咬他的手。

  突然后頸一疼,我失去了知覺。

  然后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我興致勃勃地去為葉黎送點心,他拿了夾在點心盒里的情報,很高興,對我溫柔地笑。但是他卻說:“你以后不用來了,東西有青燕幫我送?!?p>  我大驚:“可是陳青燕不是死了嗎?”

  “胡說!”他不高興了,“青燕沒有死,她只是躲起來了。她現(xiàn)在回來了,你以后不用來了?!?p>  我惶惶,還不死心:“為什么呢?我可以做得很好的!”

  他不耐煩敷衍我,干脆地說:“我不信任你。你會出賣我的。我不喜歡你,我有青燕了,你回去吧?!?p>  我急了,想抓住他。他手一甩,我整個人往后倒,仿佛跌進了深淵。不停地墜落,黑暗將我包圍。我驚恐地大叫,然后被人猛地搖醒。

  媽媽見我張開眼睛,連道了好幾聲阿彌陀佛。

  “你總算是醒來了。你發(fā)高燒,都快睡了一個星期了?!?p>  我怔怔。

  “景文送你回來的。好在有他在。那個人已經(jīng)給抓了起來,傷害不了你了。你看天已經(jīng)轉(zhuǎn)暖了,明天我們就上火車,到了香港就沒事了?!?p>  我掙扎著坐起來“那人是冤枉的,景文不是東西?!?p>  “胡說。我看景文這孩子不錯,這次幫了你父親大忙。那些造反的人,都是要槍斃的,你以后想都不要想他們了?!?p>  我渾身發(fā)冷,血液都要凍結(jié)起來。景文,就是因為我,才讓你背叛的?我何德何能?你良心何安?

  晚一點的時候,父親來看我,說:“你還那么小,懂什么政治?瞎胡鬧!你遲早會明白,我這都是為你好?!?p>  我一直哭:“我跟你們走,你們可不可以不殺他們?”

  父親被我的眼淚弄得心煩,說:“好好,關(guān)一關(guān)就放了。行了吧?”

  他又說:“景文來了,想看看你?!?p>  我歇斯底里地喊:“不見!我死也不見他!”

  我的聲音響得整棟樓都聽得到。

  第二日,我還是有點低燒,可是父親卻堅持起程。我一言不發(fā)地隨著他們上了車,如行尸走肉。逃難的人把火車站擠得水泄不通,人聲喧嘩??墒俏业氖澜鐓s是寂靜無聲的。

  我要走了,亂世出逃。城將傾塌,我也無處可戀。

  葉黎將來出獄,想起我,會恨多久?我又會恨景文多久?

  人群把我和父母沖散了,媽媽在前面大聲叫我。一直跟在我身邊的少杰沉默了一個早上,這時說:“二小姐,我聽了老爺?shù)碾娫?,他們要在今早處決所有的犯人?!?p>  我猛地瞪住他。他似乎被我嚇著了,忙說:“但是今天早上傳來消息,說有人劫獄,現(xiàn)在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媽媽還在前面喊我,我望了望她,又看了看少杰。我將手里的提包丟進少杰懷里,朝著火車站相反的方向跑去。

  葉家一片焦黑,火焰肆虐后只留下滿目狼籍。

  街坊說:“火是一大早燃起來的,好在沒有蔓延。”

  “那母子倆呢?”

  “葉大嬸半個月前就走了,她兒子前陣子犯事被抓起來,就沒再見著。”

  我迷茫,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如果葉黎有幸逃出來,他會去哪里?火是他放的嗎?

  久違的陽光下一切都那么明亮,一片白色從眼前飄過,這才驚覺梨樹居然開花了。

  春天來了。

  我獨自站在樹下。想起那晚慘烈的離別,眼睛熱痛。

  “楚儀?”

  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去。

  葉黎慢慢地從灌木后走出來。他還穿著被抓那日的黑色校服,瘦了好多,頭發(fā)凌亂,蒼白的臉上有傷。

  我太過震驚,語無倫次起來:“我不是……我沒有……其實……不是我……”

  他笑了:“我知道你是無辜的。”

  一句話就讓我的眼淚涌了出來。我說:“你還好嗎?你不該在這里。你還不快逃?”

  他卻搖了搖頭,慢慢地走過來。我停止了哭泣:“你……”

  他軟軟跌倒在我腳下。

  我將他扶起,摸到他的腹部一片濡濕。這不是我第一次見他時的傷,嚴重得多,滾燙的血從我指逢里滲出來,淌到了地上。

  我喃喃:“怎么會?怎么會?”

  葉黎大口喘氣,說:“我走不了了,你別被我連累?!?p>  “我去叫人來,給你止血?!?p>  “別,”他搖頭,“我這樣就很好……很好……”

  我抱住他,看著地上的血越積越多,而我反而漸漸平靜了下來,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個結(jié)局一樣。

  他說:“你走吧,別錯過火車?!?p>  我說:“我不走,都這樣了,我要陪陪你?!?p>  葉黎勉強笑了笑:“楚儀,你真好?!?p>  我說:“因為我喜歡你?!?p>  他閉上了眼,“謝謝你……我這樣……謝謝你……”

  我抱緊他,“你還有什么心愿?”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對不起……”

  我沒哭,可是淚水還是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臉上。他平靜地躺在我的懷里,安穩(wěn)地睡去。地上的血慢慢蔓延開來,飄零的花瓣落在上面,就像下了雪一樣。

  我仰頭看著滿樹繁花。今天真是個好天氣,燦爛陽光透過花枝照射下來,我和沉睡著的葉黎都沐浴在春日的溫暖里。一切的喧囂,一切的愛恨都在那一刻都離我們遠去。

  梨花似雪,紛紛揚揚,落在我們身上。

  就像冬天還沒有過去。

  葉黎死后第十天,我隨家人到達了香港。我們在這個嶺南魚港定居了下來。

  景文來找我許多次,我都沒有再見他。我和他已無話可談。我斷無法親手刃他為葉黎報仇,干脆將他從我的世界里革除。

  我曾經(jīng)的青梅竹馬,分享一切秘密,親如兄妹的人。我不夠了解他,更沒辦法原諒他。我的錯,我自會去贖,他的錯,自有他的懲罰。

  我最后一次見他,是他失落地離開我家,背影佝僂,蒼老了幾歲。

  后來馮家去了TW,聽姐姐說,景文過得很墮落,醉生夢死,不停地逃避著什么。又過了幾年,姐姐在來信里不冷不熱地提了一句,說景文在陽明山上出了車禍,去世了。

  那年,香港起了一場大火。而我結(jié)識了一個清貧的學者。

  婚后,我隨丈夫移民英國。他教歷史,我讀莎士比亞。后來我們有了兩個孩子,全家搬到一棟帶花園的房子里。

  院子里有一株老梨,春天開稀稀疏疏的幾枝花,我卻鐘愛得不行。

  丈夫說:“古來君子自比梅蘭竹菊,卻鮮有人提到梨花。我卻覺得它欺雪傲霜,冰清玉潔,春風中頗有幾分凜冽之姿?!?p>  我的丈夫,我想我同他白頭到老不成問題。

  后來我老了。兩個孩子,一個在香港,一個在紐約,結(jié)婚生子。我和丈夫晚年寂寞。

  溫暖陽光里,我坐在梨樹下的搖椅上,偶爾會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春日,那一場溫和平靜的生離死別,那一個再無人知曉的故事。

  葉黎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是個俊朗儒雅的少年。他安詳?shù)靥芍瑵嵃椎幕ò曷湓谖业募珙^,落在他的身上,那場面美麗地不像是死亡。

  我被人帶走時,才看到他手里拽著的東西。

  那是我親手織來送他的紅色圍巾。

  我想,在葉黎心里,或多或少,還是有我的。

  我愛過的男孩,永遠占據(jù)了我生命里的那個冬季。

  當所有冰霜消融時,有花落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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