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原本的月色不顯,這會似乎變了模樣,一彎月牙兒在漫天的繁星間,顯得異常的矚目,約莫是藏不住的,再過些日子,就到了十五了。
漸起的微寒夜,晚來的微寒風(fēng),拂過金牛山,攪動了叢木一陣,再落到了鳳棲湖里,吹皺了湖面一層,便像是這個世間的真實寫照,哪里能一直波瀾不驚呢!
佛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不外乎三字:戒、定、慧。以戒為師、身口意三業(yè)清凈,定心、定心便可得明凈,顯大智慧。
佛家只此一說,便讓世人覺得容易,可細細想來,古來今往,有幾人能到此境界,可見非世人不懂佛,而是佛不懂世人。
因世人終歸是在世俗里討生活,餓著肚子的想飯吃,有一口飯吃就想吃山珍海味,漸漸就有了地位的追求,層次的劃分。
避世的人得了清凈,丟了繁華;世俗里的人得了繁華,丟了清凈,既想得清凈又想得繁華,焉能有兩全法,此可謂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也。
換言之,蕭欽之想混一輩子的想法注定要落空了,常言道:享受與肩負的義務(wù)并存,一個家族的興盛,需代代薪火相傳。
蘭陵蕭氏本以武起家,南渡后家族轉(zhuǎn)文,然收獲不顯,無高官者出,以至跌落士族,成一寒門,族長蕭清既以發(fā)現(xiàn)蕭欽之的從文天賦,又怎會任其墮落,混跡一生呢?
且隨著這微寒的夜風(fēng),悄悄潛入了西房,落在了一間點著燈火的大軒窗外,燈火黯淡下的是一個少年郎,正老實的跪在一張青掾蒲團上,虛心聆聽著一位老者的教誨。
族長大人撤去了白日里的儒袍行頭,束發(fā)后戴一頂黑紗漆冠,寬衫,大袖,圓領(lǐng),褒衣,博帶,這是標準士大夫的行頭。暈黃的燈光在其清瘦的臉上寫下了莊嚴兩個字,負手而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緊盯著跪在地上的蕭欽之。
“溯蕭氏之源歸于姬姓,帝嚳之后。商帝乙庶子微子,周封為宋公,弟仲衍八世孫戴公生子衎,字樂父,裔孫大心平南宮長萬有功,封于蕭,以為附庸,子孫因以為氏。其后楚滅蕭,裔孫不疑為楚相春申君上客,世居豐沛。”
“漢有丞相酂文終侯何,有二子:遺、則。則生彪,字伯文,諫議大夫、侍中,以事始徙蘭陵丞縣。”
“晉永嘉六年,淮陰令蕭整率族南渡,落足于江左晉陵武進,自漢文終候始,傳世至今共二十三代整?!?p> “這便是我蘭陵蕭氏之源來?!?p> 蘭陵蕭氏之過往,族長陳清悉數(shù)道出,看著跪在地上蕭欽之,大聲詢問道:“蘭陵蕭氏二十三世子欽之,可在?”
又言:“我族之源可銘記于心?”
蕭欽之鏗鏘道:“在!已銘記于心?!?p> “好!”族長瞇眼,捋須,肅言道:“今日不以子侄禮待,我為一族之長,你為蕭氏族人,我且問你,興族之任,可愿承責?”
蕭欽之“嘶嘶”直喘氣,低著頭,一時不敢言,讓一個混子擔起一族興旺的重責,蕭欽之實則內(nèi)心惶恐且不安。
再有,族長一進門,余事皆不談,忽然就扣下了這頂大帽子,哪里像是可商議的樣子?
被凌厲的目光盯著,蕭欽之感到渾身不適。
“可愿承責?”族長蕭清提高了音量,厲聲問道,眉梢一緊,緊捏著藏在袖中的木棍。
在這種情形下,蕭欽之大概無法說出“不愿”兩字,且不說蕭氏一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單就犯了大錯,燒了祖祠,本就是一個大把柄。
更別說,族長一進來,那袖子里明顯藏了棍子,肩膀都尖出一個包了,蕭欽之相信,但凡自己說出“不愿”兩字,依著族長的脾氣,怕是少不了一頓揍。
形勢比人強,說話就不硬氣。
蕭欽之無可奈何,半晌功夫,才從嘴里摳出一個“愿”來。
族長蕭清眉梢舒展,抽出袖中的木棍,置于案上,緩聲道:“可知為何獨獨將你撇開?”
應(yīng)當是燒了祖祠這件事,說實話,蕭欽之還真沒想到緣由,搖了搖頭,便聽到族長道:
“你今年十四,馬上就十六,與往年不同,我族已沒有士族身份庇護,定品再無優(yōu)勢可言。中正定品可分三,一為‘世’既簿閥,此不足為慮;二為‘才’既才學(xué),余下的兩年你需主攻經(jīng)學(xué);三為‘狀’既品行,此尤為關(guān)鍵,祖祠被燒乃是對祖宗大不敬,萬不可被人知乃你所為?!?p> “你倒是打的好算計,讓崔先生主動來請辭,殊不知,聰明不往正處使,若是讓旁人知是你使得的計謀,傳出去,你之名聲毀矣。我留下了崔先生,以后切莫在惹事端?!?p> 族長大人瞅了一眼,再三叮囑道:
“切記,此兩事萬不可與你沾上關(guān)系,若是有人問,便說是......是蕭書和蕭鏈失手所為?!?p> 蕭欽之此時方才明白族長的用意。
蕭鏈便是胖老八的名字,族長為了保住蕭欽之名聲,讓胖老八和蕭書背了黑鍋,連親兒子都坑,蕭欽之心里既感動又羞愧,抿嘴道:
“這件事主謀是我,無端損毀蕭書和蕭鏈的名聲,我心不安,可有別的法子?”
驀的,蕭欽之想起了一個人,一個絕佳的法子應(yīng)運而生,不過是換個小馬甲的事,便說道:“可否換個名字?”
哪知族長怒視,隨即訓(xùn)斥道:“放肆,人之姓名,入譜牒,便如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怎可輕易更替,此事休在提。你若有心,待青龍進駕,飛黃伏皁時,莫辜負了這份恩情便是?!?p> 蕭欽之不由得撇撇嘴,不以為然,心想:“萬里長征第一步都沒跨,就想著將來的事,實在是不切實際?!?p> 此“讀書”與“日常讀書”意義乃大不一樣,“日常讀書”只需擺正態(tài)度,按時進學(xué)便可,還是可以混。
而“讀書”的目標是定品,放到后世就是“中考”,州定品便相當于“高考”,跨越了一千多年,竟還是逃不掉要“高考”的苦逼命,蕭欽之簡直想死的心都有。
這枯燥無味的經(jīng)學(xué)典籍,繞腦的先人思想,非得下大苦功夫方可吃透,蕭欽之哪里會愿意,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又糊弄不得,怎一個心煩了得。
今晚的蕭欽之就像是一條被網(wǎng)住的魚兒,被族長大人拿捏的死死的,細細想來,蕭欽之原來也不過二十不到的年歲,還未大學(xué)畢業(yè),沒有經(jīng)歷社會的摩擦,要與一個古代封建大家族的族長智斗,無異于以卵擊石。
蕭欽之內(nèi)心如何煎熬,族長大人不知,但今日崔先生請辭時,說蕭欽之精通棋藝,存著考量的心思,便說道:
“手談一局,也好讓你見識見識,莫以為贏了崔先生,便小覷了人。”
那要這么說,蕭欽之可就來勁了,被按在地上摩擦了一晚,早就按捺不住了,臉上的沮喪一掃而空,齜著白花花的牙花子,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一張兩寸方長的左伯紙上,橫豎十九路,均勻的布滿了三百六一個方格,叉為白,圓為黑,以前沒棋盤的時候,都是這么行事的。
族長大人看著蕭欽之忙活了一陣,搗騰出了這么一盤棋,心中詫異不止。
長者為上,執(zhí)白棋先行,這是基本的圍棋禮儀。
行座子制,既四個星角雙方各占兩,計算勝負時要還棋頭。
兩人各執(zhí)一支筆,便開始了第一局,白子落了幾手之后,蕭欽之猛然意識到,族長大人也是個扮豬吃老虎的。
族長的水平遠高崔老頭,走的是正經(jīng)古棋的路子,講究打散,重視邊空戰(zhàn)斗,輕角地,而現(xiàn)代圍棋講究連片,兩者一體兩面。
因此,族長的第一手必然是九三投,先占據(jù)邊角在擴張,不激進也不保守,而蕭欽之則是直接打入掛角,不允許出現(xiàn)連片及大模樣。
試探了十幾步后,蕭欽之放下心來了,族長大人雖然路子正經(jīng),但顯然沒深得古棋的精髓,約莫等于三個崔老頭加一塊,但不礙事,一切盡在掌握中。
于是,信心爆棚的族長大人傻眼了,連落三盤,簡直驚掉了下巴,被蕭欽之按在地上一陣瘋狂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