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春光明媚,陽光正好,微風(fēng)和煦,鶯鳥啼鳴,紅樹青山日欲斜,長郊草色綠無涯,站在三樓的回廊上,一碧千頃之蒼綠盡收眼底,端的是個賞景踏青的好時節(jié)。
但蕭欽之卻是沒那等好心情,只覺心里憋屈的緊,潔白無瑕的臉上便只有冷,無一絲暖色,走在了回廊上,不由得止住了步子,抬頭仰望著天空,春光有些刺眼,許是不平易近人了。
然愈是這般,蕭欽之就愈是仰著頭,狠狠瞪了一眼,方才罷休,少年人就當(dāng)如此,須得有“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的志氣,再一想今日之事,也不過如此,且等著吧。
二樓的拐角處,滿倉滿谷父子與周烈等三人都在焦急的等著,聽到有下樓的聲音,忙不迭迎上去,見是蕭欽之和蕭母,滿倉忙問道:
“夫人,小郎,是誰要搶地?”
蕭母頓了頓,想是蕭欽之通知的,沒作過多解釋,只是說道:
“回去再說吧?!?p> 東樓下面圍著一幫烏泱泱的人,都是西樓的粗壯農(nóng)家漢,短褂短褲赤著腳,都是剛從地爬上來的,腳上帶著泥,約莫二十來個,個個帶著長棍短棒。
蕭母素日里待人極好,平易近人,無論是蔭戶、佃戶或沒入籍的流民,但凡家中遇著過不去的大事,蕭母一般都會出手幫襯。有時遇著不好的年景,田里欠收,或紅喜白喪,或遇大病,蕭母還會主動減租,像這樣的主戶,十里八鄉(xiāng)都很稀缺的緊。
農(nóng)家人雖是沒什么大文化,扁擔(dān)倒了不知是個一字,但勝在為人憨實,知恩圖報,他們打心眼里念著主戶家的好,滿谷將事情說了,滿倉一招呼,人就自發(fā)的都來了。
二月里正是春耕的黃金時間,一年的收成就指望著,蕭母怕耽誤大家時間,說了幾句,遣散了眾人,獨獨囑咐滿倉留下,交接那十頃地的事。
滿谷是個老實憨厚的,他爹滿倉如出一轍,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平日里話不多,一想到那十頃地,心里就止不住的難受,哀嘆道:
“二十五頃地,一共就十五頃水田,除了鳳棲湖東畔那五頃頂好的水田,就輪到那十頃上好的水田了,東樓湊來的十頃哪能比。去年又光景不好,地里少收了不少,今年又遇了禍?zhǔn)?.....”
滿倉替蕭母管著地里的事,十幾年來一直兢兢業(yè)業(yè),情誼自不必說,蕭母打斷了滿倉的絮絮叨叨,感嘆道:
“程氏勢大,蕭氏維弱,若是他們有心,被覬覦上的,不愿也罷,抗?fàn)幰擦T,遲早會是他們的,屆時反倒連累了族里,連你們也討不到好,這十頃地,只當(dāng)求個安穩(wěn)?!?p> 想著于蕭氏的處境,蕭母又嘆道:“此事古來已有,不覺新鮮,今日興,明日亡,莫說天下大族,便是朝代更替,亦是尋常?!?p> 平凡之言,包含大道理,蕭欽之仔細(xì)聆聽,謹(jǐn)遵訓(xùn)言,蕭母側(cè)目看了一眼兒子,甚是欣慰,細(xì)細(xì)想來,今日兒子的表現(xiàn)已然出乎意料,往日遺風(fēng)不復(fù)存,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十頃地未免就不值當(dāng)了。
蕭母握緊了兒子的手,目光柔和,繼續(xù)緩語道:“我兒,剛見你用《莊子—逍遙游》言志,我心甚慰,《轉(zhuǎn)辭》曰:一言而非,駟馬不能追;一言而急,駟馬不能及。希望你能時刻銘記于心,言志必達(dá),方不負(fù)少年天性,我便是去見了你父,也好作交待?!?p> 感受著母親手里傳來的溫度,蕭欽之心中一暖,些許思緒閃過,鄭重說道:“今日之事,此生難忘,母親之言,我已牢記,且等兩年,定不叫母親失望。”
蕭母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p> 走在身后的滿谷聽著,齜著嘴憨笑著。
而周烈,則是暗自握緊了拳頭。
.......
當(dāng)一個人受了刺激后,短時間內(nèi)會變得很亢奮,會呈現(xiàn)出來各種不同的情緒。每一種情緒都代表一種等級,并且與相反的情緒狀態(tài)對應(yīng),如恨和愛、憂傷和快樂、喜悅和痛苦、頹廢與努力等。
在一定的心理活動中,感情的強烈度越高,呈現(xiàn)出來的“心理斜坡”就越大,就越容易向相反的情緒狀態(tài)轉(zhuǎn)化。比如一個人此時處于高度亢奮的狀態(tài),那么在一定的條件刺激下,他往往更容易變得悲傷,心理學(xué)上有個專業(yè)名詞叫“心理擺效應(yīng)?!?p> 蕭欽之便是這樣,剛來時就想著混吃等死,經(jīng)過了一系列事情后,性子漸漸轉(zhuǎn)換,拿起了書本,再經(jīng)過今日之事的刺激后,積累的情緒瞬間迸發(fā),此刻心中暗自立下誓言,不過定品復(fù)不還。
人要臉,樹要皮,吹過的牛逼就一定要實現(xiàn),當(dāng)著那么多人面,蕭欽之放出了豪言壯語,自然要全力實現(xiàn),否則顏面何存?
況且,今日之事也給蕭欽之敲響了警鐘,蕭氏大廈將傾不遠(yuǎn)矣,既有今日之“程氏”,難保未有明日之“程氏”。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蕭欽之心中的危機意識瞬間加重,明白了依著蕭氏的現(xiàn)狀,想要混吃等死,是不切實際的,莫說無數(shù)個“程氏”不允許,放眼看去,便是這個社會也不允許。
社會規(guī)則歷來如此,弱肉強食,弱小的注定要被強大的蠶食。
“王與馬,共天下?!?p> 東晉初立,瑯琊王氏被譽為當(dāng)世第一豪門,與司馬氏平起平坐,憑借的是外有王敦,手握軍權(quán),鎮(zhèn)守江州,憑借的是內(nèi)有王導(dǎo),腹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平定江左。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p> 只有自身強大,才是一切強大的根源。
...
過了立春,白天的時間漸漸延長,大約在申時末,酉時初,天方才徹底黑了,蕭欽之在東樓受了刺激,回了西房,便一頭鉆進了“夜散室”,背誦《莊子》,提筆練字,就連蔓菁悄悄進來掌起了燈,也沒注意到。
天黑,風(fēng)起,燈亮,人立。
蕭欽之手中的兼毫筆切出最后一個回鋒,一個“強”字躍然紙上,氣勢雄渾,有了顏真卿的三分氣勢。
綽影微晃,攜一陣清風(fēng),有暗香盈來,蔓菁默默不語,斟好了一杯茶遞來,置于案上,下身跪坐,輕輕捏著小郎練字練的酸痛的手腕。
不消一會兒,門口探進來了一個梳著雙垂髻的小腦袋,是蕭韻之,一身鵝黃衣,踩著小木屐,擠眉弄眼,蹦蹦跳跳進了屋,一臉的怪笑。
有個愛搞怪的妹妹,也不失為一件趣事,蕭欽之心情秒好,嘴角驀的上揚,笑道:
“瞧瞧,素日里常說要做大姐那樣的淑女加才女,怎的,只昨日做,今日就不做了?”
蕭韻之坐于案前,與蕭欽之對立,兩只玉藕小手伏于案上,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似是對蕭欽之很是好奇。
“阿兄,你變了!”
“嗯!我知道,又變帥了?!?p> “咯咯!”蕭韻之被逗的一邊笑,一邊說道:“阿兄,哪有自夸的,須得旁人夸才是,不若左太沖,免得吃吐沫?!?p> 這里有個關(guān)于左太沖的典故,須得介紹一下,否則容易迷糊。
魏晉風(fēng)流,女子以美為尊,男子以美成名,潘岳就是美男子的代表,年輕時駕車走在洛陽最繁華的步行街上,會引得無數(shù)的女粉為之歡呼,就連老婦人都為之著迷,用水果往潘岳的車?yán)飦G,都將車給丟滿了。
作為一名男子,帥到這種程度,讓那些容貌平平的男同胞,很是自慚形穢,但偏偏有不缺乏勇氣的人,想要挑戰(zhàn)一下,此人名叫左太沖。
左太沖這個青年遺傳基因不太好,據(jù)史書記載“絕丑”,長的潦草不打緊,然屋漏偏逢連天雨,左太沖說話也不利索,是個結(jié)巴,講話磕磕絆絆。
左太沖的爹媽覺得將兒子生成這樣,很是對不起他,心中有愧,既然左太沖長大了不能靠顏值吃飯,那就靠才華吧。于是,輔導(dǎo)班,興趣班也沒少給他報,剛開始學(xué)習(xí)的是書法,奈何沒天賦,寫起字來上躥下跳,如螃蟹爬,根本拿不出手。
外加有一大堆靠寫字吃飯的大佬橫行于市,左太沖爹媽想著書法這一行太內(nèi)卷,絕對沒有出頭之日,便又給左太沖報了音樂特長班,竹笛,洞簫,古琴之類的。
很可惜,容貌上基因沒遺傳好,音律上也是半斤八兩,宮、商、角、徵、羽,五音不齊,老師實在教不會,就勸退了。
隨著左太沖一天天長大,都到了成親的年紀(jì)了,也沒談到對象,他爹媽急在心里,托了好些人去講親,沒一家同意的。
這讓一向自我感覺良好的左太沖很是郁悶,不明白緣由,只當(dāng)是自己缺少一個展示的大舞臺,直到有一天,左太沖偶然聽聞,潘岳在洛陽最繁華的步行街上被女粉堵住了,靈感瞬間被激發(fā),點子立馬就來。
于是,某一天,十分勇敢的左太沖特意打扮了一下,昂首挺胸,器宇軒昂的去了洛陽最繁華的步行街,本以為會得到和潘岳一樣的待遇,被女粉圍堵。
奈何,現(xiàn)實很殘酷,習(xí)慣了潘岳絕美容顏的女粉,咋一看左太沖,頓時惡心了,大家齊齊朝左太沖噴唾沫,甩白眼。
左太沖的夢想破滅了,灰溜溜的逃回了家,經(jīng)此一事,痛定思痛,進行了一系列深刻的自我反省。
終于在一個圓月高懸,夜風(fēng)陣陣的夜晚,左太沖頓悟了,不是他不夠優(yōu)秀,而是世人太過淺薄,只注重華麗的外表,忽略了深層次的絕美靈魂。
既然容貌無法改變,那么便做一個“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美男子吧,由此,左太沖開始閉關(guān)修煉,潛心苦學(xué),無數(shù)個寒冬臘月后,寫出驚世駭俗的文章《三都賦》,引得時人爭相傳頌,以至“洛陽紙貴”,成語便是出自于此。
蕭韻之引左太沖典故,借以暗說蕭欽之自我感覺良好,容易吃吐沫,蕭欽之微微一笑,卻是說道:“潘岳此人,風(fēng)評不佳,下場極慘,還是左太沖可愛,外表丑陋沒關(guān)系,靈魂美麗便好,外表丑陋只會傷害自己,而人一旦靈魂丑陋了,便會傷害別人了?!?p> 又言:“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阿妹既是要當(dāng)一個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才女,萬不可落了俗套,成了一個花瓶?!?p> 蕭韻之撓撓頭,不明就以,忙問道:“阿兄,花瓶是什么典?”
這是后世的段子,蕭欽之倒是疏忽了,解釋道:“花瓶者,擺設(shè)也。”
蕭韻之隨即明白過來,努努小嘴,裝的一臉傷心,捂著眼睛,難過道:
“阿兄,你果真變了,你以前從來不會進書房的,你也從來不與我講道理的,嗚嗚.....”
蕭欽之知道她在裝可憐,笑道:“你還小,等你長到我這么大,就明白了?!?p> “那阿兄開始講道理了么?”
“自然,我什么時候不講道理了?”
蕭韻之拿開了手,露出了一雙眼睛亮晶晶,又朝前伸出了手,嬉笑道:“那阿兄欠我的月例錢,什么時候給我?”
“呃呃...”蕭欽之尷尬了,忽然想到自己的月例錢還沒恢復(fù),月初做局撈錢被沒收了,所以現(xiàn)在是身無一文。
蕭韻之點頭道:“所以,阿兄還是不講道理的好。”
蕭欽之無言以為,被教做人了。
瘋狂的小蘆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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