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4000字） 撕破傷口

　　劉民強畢竟也是老教師，多年的工資積累，加上公積金，咬咬牙，也能在城區(qū)的黃金地段買下一套房子。

　　已經(jīng)入夜，高樓大廈的霓虹一點一點亮起，印在許篷眼里，恰似星辰。

　　李慎則沒什么感觸，他以前也覺得這如此燈火通明，后來去了省城，才知道什么叫繁華美麗。

　　但后來，他都不喜歡。他覺得這樣的光污染并不宜居。不用霓虹，萬家亮起等候歸人的燈火，昏沉又明亮，這才是他和姜杉心中最理想的。

　　金窩銀窩，還是不如自己的狗窩。

　　車子暫時停在一座高樓之下，劉民強和劉媛媛早就在那等著。父女倆顯得很局促，明明想親近些，但又隔開老遠(yuǎn)。

　　當(dāng)李慎一下車，就感覺到刮過一陣風(fēng)刮過，劉媛媛從他身邊跑過，梨花帶雨地投入姜杉的懷抱。

　　他從車?yán)锪喑隽怂筒枞~，李慎跟著劉民強上樓。

　　劉媛媛拉走姜杉，壓馬路去，傾訴心事。許篷被李慎找了個借口支開，去跟著姜杉她們。李謹(jǐn)則去找了個地方停車，臨走前還把一個老式的諾基亞遞給李慎，免得待會聯(lián)系不上。

　　當(dāng)跟著老劉走進(jìn)房間，這給李慎的第一印象是，死寂。

　　環(huán)顧四周，白墻，沙發(fā)，茶幾。除此以外，就只剩幾個箱子，收納著要搬走的東西。這個家已經(jīng)被劈成兩半，頭頂?shù)牡鯚魹⑦@冷冷的光芒，落到李慎和劉民強兩個人身上。

　　坐到沙發(fā)之后，劉民強拆開姜杉送的茶葉，臉色皺紋一條一條舒展，隨后又皺成橘子，痛苦而滄桑。

　　李慎這時才瞥見了墻角的畚斗，茶壺，公道杯，茶碗七零八碎地躺在其中。

　　“先吃點水果吧?！?p>　　劉民強從廚房拿出幾個盤子，將枇杷和葡萄放在其中。做完之后，就好像喪失了前進(jìn)的目的地，無力地癱倒在沙發(fā)之上。

　　李慎猶豫一下，剝了枇杷的皮，果肉放在一旁。

　　劉民強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實在過于頹廢，無論是出于計劃，還是出于對劉民強的關(guān)心，他都得拉一把。

　　“劉老師，身體怎么樣了，什么時候回去上課啊?！?p>　　劉民強聞言一怔，苦笑道：“其實早就好了，但最近家里發(fā)生點事，就一直沒去上課?！?p>　　他嘴皮子動了動，最后還是把話咽下去。他很想找人傾訴，可也不至于對著個未成年傾訴。

　　他此刻還不知道，自己聯(lián)系買房的女人就是李慎的姐姐。

　　李慎把剝好的一盤枇杷果肉遞到老劉面前，輕輕問道：“老師，那茶杯怎么都被打碎了?！?p>　　老劉下意識拿起一顆枇杷，甜甜的滋味自舌尖滑入食道，面容算是浮現(xiàn)出一抹苦笑。

　　“其實我老婆，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前妻吧，一直不喜歡我泡茶。我一泡茶就會全神貫注，幾泡結(jié)束，一個下午就過去了，這也算不務(wù)正業(yè)吧?！?p>　　語氣黯然，但又有點不服氣。

　　說到后面，劉民強不再說話，他不知道為什么要和李慎這個毛頭小子說這些東西？

　　也許是李慎之前對自己的認(rèn)同，知音難覓；也許是李慎現(xiàn)在就像個大人一樣，成熟穩(wěn)重。

　　李慎看了眼茶葉，眼光復(fù)雜，他大致猜出來了，那天回去之后，老劉只怕沒壓抑住雅興。

　　沒想到，自己只是臨時起意，一個家庭就提前迎來了結(jié)局。

　　“劉老師，你這么負(fù)責(zé)，怎么算得上不務(wù)正業(yè)?！?p>　　劉民強依然不說話，他當(dāng)然覺得李慎的話沒問題。

　　可以前吵架，大大小小都能扯到他泡茶浪費時間，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的愛好。

　　“如果我把泡茶的時間多體貼下她，多解決些家里的家務(wù)，也許事情就不會這樣?！?p>　　“李慎，你要記住，稻草也是可以壓死駱駝的。很多小的錯誤都會讓人追悔莫及?！?p>　　懊悔讓枇杷都沒了味道，如同嚼蠟。

　　他只能帶上老師的面具，強打精神。

　　李慎算是看出來了。

　　老劉把所有錯誤歸到自己身上，歸到一件小事身上，顯得一切都還有挽回的可能。

　　可前世，李慎知道，老劉他們終究還是離婚了。

　　再糾纏一年，無非互相折磨一年。

　　“但被稻草壓死的駱駝本來也就快死了。”

　　李慎感覺自己有點多管閑事，但老劉昏倒前的兩句《逍遙游》還縈繞耳邊。

　　劉民強做了他兩世的班主任，對他多有幫扶，終究不忍心。

　　聽到李慎的話，劉民強自欺欺人的紗布被頓時揭開。

　　難道真的無可挽回？

　　手指不自覺用力，枇杷的汁水爆開，滑膩的果核瞬間彈出。

　　明明前幾個月，自己還開著車送她去另一所學(xué)校上班，一路討論著，女兒畢業(yè)后，應(yīng)該要去讀哪個專業(yè)。

　　明明幾年前，兩個人還一起送女兒上初中。冬天晨光熹微，路邊攤販的燈光下，一家三口呼出的熱氣聚成一團。

　　明明有那么多明明，他們的婚姻什么時候走到了盡頭？

　　劉民強掩飾般地吐出一串一串話語，但掩藏不住話語里的疲倦。

　　“你不懂，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執(zhí)意要泡茶，艷娟不會和我吵架?！?p>　　“衣服還潮著沒熨，我怎么就不能先把衣服熨了?！?p>　　“她們二中學(xué)生頑皮，她每次都比我還晚半小時回來，一回來就看見我在泡茶，濕的衣服還堆在一起?！?p>　　“明明是只要忍一忍的事?！?p>　　說到最后，他雙手顫抖，身子抖成篩子。

　　“那在這之前呢，那天早上，老師你在茶水間思考什么？”

　　劉民強看著眼前這個學(xué)生，突然感覺是如此陌生。

　　成熟而干脆，把一切隱秘都剖開。

　　李慎當(dāng)然知道吵架是什么滋味，兩個咬合的齒輪開始相互較勁，摩擦出劇烈的火花。

　　但最后總有一種叫愛情的東西讓兩個齒輪相互磨合。

　　但很多人，潤滑他們的不是愛情或親情，而是婚姻的沉沒成本和離婚的風(fēng)險預(yù)期，還有孩子的眼淚。

　　“你不懂，成年人，其實只要忍忍就能過去的?；橐霾皇菓賽?！”

　　李慎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將劉民強前幾天的話復(fù)述了一遍。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p>　　劉民強臉色劇變。

　　看不順眼的兩個人，做什么都不對。

　　是什么時候，那個說話軟軟的，被頑皮學(xué)生調(diào)戲就會哭的女老師，面紅耳赤地數(shù)落著一件一件小事。

　　是什么時候，那個說轉(zhuǎn)正了就很開心的女孩，開始下定決心，要讓全城的老師都高看她。

　　是什么時候呢？

　　是她不停拼命備課，寫著論文，準(zhǔn)備評職稱的夜晚，自己卻只能遞上一杯茶。

　　是媛媛差了點分，進(jìn)不了火箭班，與她一起去走關(guān)系的日子嗎？

　　還是市一中向她遞出橄欖枝，而自己卻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很不錯，不想再卷了的時候。

　　是他太沒用了，老驥伏櫪，雄心已死了。

　　手中拳頭牢牢握緊，李慎擔(dān)心，老劉是不是要教訓(xùn)教訓(xùn)他這個出言不遜的學(xué)生。

　　廚房的水要燒開了，發(fā)出喧囂的沸騰聲，到最后又只留下細(xì)密的聲響，歸于平靜。

　　劉民強釋然地張開手，誰都沒錯，只是價值觀不合。

　　他如釋重負(fù)，拋了所有包袱，再不想復(fù)合的事。

　　癱倒在沙發(fā)上，望著天花，劉民強喃喃自語：“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把茶葉拆開，去廚房拿了些工具，平心靜氣，開始做自己想做的事。

　　上一次，李慎只是驚鴻一瞥。這次，細(xì)細(xì)端詳老劉翻飛如蝶的手法之后，李慎才知道，自己以前是多么地暴殄天物。

　　一碗白瓷，醇厚紅茶靜置其中，湯如琥珀，倒映出李慎驚奇的面孔。

　　一口飲下，仿佛置身武夷群山，春華秋實的甜香，在松木燃起的香煙中影影綽綽，蔓延到四肢百骸，

　　雙手捧著碗，放下，眼前出現(xiàn)劉民強殷切的眼神。

　　“怎么樣?！?p>　　李慎自然說好，但看到劉民強所用器具之后，心中感慨萬千。

　　夾茶的是筷子，濾茶的是紗布，連喝茶的也不是茶碗，是平時吃飯的碗。

　　而劉民強此刻想通了，又泡了一碗茶。

　　“李慎，謝謝了，幫我把媛媛叫來嗎。”

　　李慎也是長舒一口氣，掏出諾基亞，給姜杉打了個電話。

　　劉民強看到諾基亞的時候不禁啞然失笑，都18年，沒想到還能看見這手機。

　　但看到李慎熟練地?fù)芡ㄌ柎a，他握著碗的力量不禁大了幾分。

　　李慎這是在打誰的電話？

　　他仿佛看見了女兒偷偷從宿舍里掏出手機，蓋上被窩，輕聲細(xì)語地與李慎煲著電話粥。

　　電話那頭響起的聲音打消了他的疑慮，是姜杉的聲音。

　　“老李，我們在咖啡廳呢，等一下再回來。”

　　是姜杉啊，那沒事了。

　　但聞了聞茶葉的味道，劉民強想起來了，一切都想起來了。

　　那天的鐵觀音，今天的正山小種似乎都不是李慎能負(fù)擔(dān)的。

　　自己似乎是在姜杉家里家訪的時候喝過。

　　空氣逐漸焦灼，李慎連忙開口：“劉老師，與其在這等，不如去找她們，媛媛您哄一下就好了?！?p>　　劉民強覺得有理，心中全是女兒的身影，再無暇顧及其他，正色道：“你說得對，但不要叫她媛媛。”

　　此刻，姜杉正溫香軟玉在懷，察覺不到李慎那邊逐漸焦灼的空氣。

　　感受著懷中顫動的嬌軀，姜杉也逐漸理解李慎。

　　看來她要吃胖些。

　　小城市的咖啡館沒那么多講究，就是個喝東西的地方，與奶茶店，茶館毫無區(qū)別。

　　喧囂聲中，姜杉只有貼得很近才能聽清劉媛媛的抽泣。

　　“杉杉，其實那天晚上，我被從寢室?guī)У郊依?，我就知道，他們又吵架了?！?p>　　“其實只要我像平時一樣，什么都不管，睡覺去，他們就會因為我暫時妥協(xié)。”

　　“但我真的，那天我看到茶具碎了一地，我只有一個想法，我受不了了?！?p>　　“我不想再在寢室里偷偷哭，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擔(dān)心他們是不是會離婚?！?p>　　“我那天吼了我爸，明明他什么都沒做錯，但如果想讓他真的愿意離婚，我必須夠決絕?！?p>　　“后來他病了，我卻和媽媽去了市一中，杉杉，我是不是很壞?！?p>　　“杉杉，我沒有爸爸了?！?p>　　最后，劉媛媛再也壓抑不住聲調(diào)，眾人紛紛側(cè)目。

　　姜杉正欲開口說話，幾個流里流氣的聲音突然響起。

　　“小妹妹，沒有爸爸，我們可以做你爸爸啊?！?p>　　姜杉厭惡地看著眼前幾人。衣冠楚楚，皮鞋锃亮。但大肚子穿出的油膩之氣，哪怕是扣緊的西服也掩蓋不住。

　　劉媛媛抬頭，又怯生生地把頭塞回去。

　　“滾”

　　“滾”

　　“滾”

　　霎時間，三聲滾字響徹整個咖啡廳。

　　一直尾隨著的許篷和李謹(jǐn)紛紛站出來，許篷臉上還留著血痂的，面目猙獰，痂破血濺。

　　“是下午那小子?！?p>　　那幾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姜杉還不知道許篷下午發(fā)生了什么，但看幾人早有仇怨。

　　 18年的小縣城所有城狐社鼠基本都消失無蹤，剩下的都是些蒼蠅蚊子。

　　但看到許篷臉上的血痂，與那幾個人怨毒的神色，姜杉一時間不確定會發(fā)生什么。

　　幸好，李謹(jǐn)站了出來，她站在那里，空氣就冰冷幾分。

　　看到肌肉繃緊的許篷，劉媛媛原本無神的眼神有了些光彩。

　　原本人聲鼎沸的咖啡廳霎時間鴉雀無聲，眾人齊齊打量著劍拔弩張的兩幫人。

　　健碩的許篷，冷如刀鋒的李謹(jǐn)給他們的壓迫感實在太強，似乎是想起些經(jīng)過，領(lǐng)頭的男子嘴角抽動，化作無奈，悻悻離開。

　　那幾人走后，許篷又變成那個木訥內(nèi)向的少年，后退幾步，想要回原來的座位。

　　“許篷，坐下吧?！?p>　　姜杉連忙喊住他。

　　許篷也局促不安地坐下，下一刻，他頓時如被蒸熟的大蝦一樣，紅彤彤的。

　　因為劉媛媛正抽了張餐巾紙，不停給他抹去臉上的血跡。

　　李謹(jǐn)無奈地翻了個白眼，真是狗血的青春。

　　“姐姐，喝點咖啡?！?p>　　姜杉連忙坐到李謹(jǐn)旁邊，不想做耀眼的小太陽。

　　而且她很心虛。

　　“許篷，臉上的傷怎么搞的?！?p>　　劉媛媛此刻眼神閃爍，語氣溫柔。

　　許篷鼻孔呼出的氣都變成蒸汽，呼哧呼哧撲到桌子上。

　　“額，下午，反正就是下午……”

　　“你剛剛這么勇，現(xiàn)在怎么說不出話了？”

　　看著許篷紅如焦炭的臉龐，劉媛媛破涕為笑，但下一刻，她突然臉色蒼白。

　　劉民強和李慎的身影出現(xiàn)在店門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