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廚房的水槽里蓄滿了水,邊沿繞著一圈白色的洗滌劑泡沫,擠著中間磊疊起來的還帶著油漬的碗盤,旁邊的料理臺上擱著一塊半舊的砧板,上頭放著切了一半的菠蘿。
水龍頭還在滴著水,水槽像是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后終于不堪重負(fù),猝然從邊緣漾出一縷涓流,順著臺面的輪廓稀稀落落的往下頭落。
先是斷線的珠子急落了一瞬,很快便又恢復(fù)成了有規(guī)律的節(jié)奏。
夜讓這聲音放大,沉悶,仿佛每一滴都墜在人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水滴沒有落在地面,而是落在了頭發(fā)上,黝黑的,被洇濕后的一小片又反著青藍(lán)的光。
除了水,光面的白瓷地磚上還有一片一片的紅——到處都是血,所能碰觸到的,所能嗅聞到的,所能感知到的,能把人纏裹進(jìn)崩潰絕望里的,血。
一個緊繃的背影忽然尖叫了一聲,把手中的刀扔進(jìn)了水槽,于是白色的泡沫,漸漸也成了紅色,洪水一樣從廚房的窄門鋪天蓋地席卷而出——
——女人從夢中驚醒坐起,心跳不能抑制的狂跳許久。
身下是硬板床,周遭是四張同樣制式的鐵架雙層床,窗前的鐵欄桿把月色分成了殘缺的碎片。
可她卻覺得這一切遠(yuǎn)比夢里的情境更讓她覺得安心。
*
午后悶熱,將近一個多月沒有下雨了,天氣預(yù)報里說延平馬上要進(jìn)入雨季了,可“馬上”是什么時候,總讓人捉摸不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可由不得人做主。
市局的院子里長著不少擎天的老樹,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勉強遮出了一溜兒參差的陰涼來。
靠窗坐在這邊葉蔭里的劉民一叼著半根熄滅了的煙正打瞌睡,外頭院子里的蟬鳴這時候就是天然的催眠劑。忽然的,脖子根兒一涼,什么液體順著領(lǐng)子往后背流進(jìn)去。他皺皺眉,眼皮還有沒休息好的腫硬,只好拿眼角乜斜了一下,“大六子,我看你是閑得蛋疼!”
蛋疼的大陸咧著嘴好一通樂,抽了張桌上的紙巾擦干凈濕手,肩膀往后一斜,露出后頭陌生又青澀的臉孔,沖劉民一說:“劉哥,這剛分下來的小秦,我正好去洗臉,走廊里遇見范主任分人呢,就捎帶腳給你領(lǐng)回來了?!?p> 他哈下腰,湊近劉民一耳邊,聲音低了下去,“警校分過來四個,我給你撿了個個兒最高的,看著結(jié)實挺抗造,頭三個月算實習(xí),你要覺得不是咱這料子,到點兒讓他走人就行。”
這話說的劉民一也樂了,往大陸胳膊上一拍,“謝了?!?p> 大陸直起腰,就著姿勢把人往前推了推,“小秦,這就是咱們組資歷最老的劉警官,你們警校今年撥過來的四個同學(xué)我看著都不錯,虛心點兒,勤快點兒,跟著師傅學(xué)可比書本上的精進(jìn)?!?p> 小秦忙叫了聲“劉警官”。
大陸“嘶”了一聲,“叫這么見外呢,按年紀(jì)算叫聲劉大爺不過分。”
劉民一虛蹬出一腳,看大陸嘻嘻哈哈的走遠(yuǎn)了,才對小秦說:“我應(yīng)該大你十來歲,你就叫哥吧?!?p> 小秦順勢叫了聲“劉哥”,看著表情還是有些局促。
劉民一仰頭看了他一會兒有些累脖子,借著接水,拿著茶缸子站起身,一走一過的就把小實習(xí)生周身給掃干凈了——個子高但精瘦,肌肉估計和骨頭似的又硬又瓷實,后脖子根兒露出來的皮膚曬得黑紅黑紅的,洗舊的藍(lán)色T恤順著肩胛骨泛出白色的汗?jié)n,往下褲子和鞋都是警校的統(tǒng)一制式校服。
劉民一自己喝了口水,又遞過去個一次性紙杯,順便正大光明的看了看人家的臉,“家是延平的?”
“是,我是本地的。”小秦喝了口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
劉民一心里暗嘆一聲長得還怪好看的......也不是,只能說年輕就是特么的好看,不過入了這行還不都一樣,水靈能水靈幾年,用不了多久還不都被搓磨成皮黃肉松的老幫菜。
“你們這些年輕力壯的大小伙子一來,咱單位的大姐們可都閑不住了,用不了幾天就得拉著你們介紹對象,這個的侄女,那個同學(xué)的閨女......”
“我沒想過這些,”小秦難得主動接過了話茬,“劉哥,我現(xiàn)在這情況就想好好工作,別的都不考慮?!?p> 不管這是真話假話,但這態(tài)度劉民一還是滿意的,面上的客氣假笑也松動了,正要說什么,手機突然響起來。
“五一路?見了鬼了!”
劉民一剛剛還挺和善的一張臉立馬顯出鋒利來,顴骨邊都凝著團(tuán)黑氣,快速的收拾了東西就要往外走。
小秦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也直覺可能是遇到案子了,趕忙放下水杯,亦步亦趨的跟在后頭。
恰巧趕上劉民一猛一回頭,差點讓他絆住腿,“你別跟著我了?!?p> “啊?”小秦收住腳,“是有案子嗎劉哥,我跟著看看學(xué)學(xué)不行嗎?”
劉民一已經(jīng)拿出了手機,邊翻信息邊說:“我本來下午要去接個人,正好你去吧,五點半的火車,祁博士你知道嗎?不知道自己電腦上查查資料”,他順手扯過別人桌面上的便利貼,“我給你寫個電話,你接到了人,按照對方需求給安頓好,就算完成任務(wù)?!?p> 最后一個數(shù)字拉出一個長長的尾巴,小秦看了一眼再抬起頭,早不見劉民一的人影了。
他撓撓頭,一時有些無措,辦公大廳里倒是還有幾個同事,可惜也不知道該怎么搭話。
劉民一桌上有臺老式大背頭的電腦,瞧那架勢茍延殘喘也不知能不能用,小秦有些猶豫,沒得到授權(quán)也沒敢輕易使用,只能掏出手機,手指在碎屏上抹了抹,鼓起勇氣問來了Wi-Fi密碼,了解到了基本信息后,悄默聲的從局里出來。
斜陽近晚不減燥熱,公交車上又?jǐn)D出一身黏膩的汗,沒想到到了車站附近又趕上晚高峰限流,小秦怕耽誤時間,只好提前一站下了車,小跑著去了出站口。
五點半同時到站了三輛列車,密密麻麻四散的潮水一般。小秦是離遠(yuǎn)了怕錯過,離近了人挨人人擠人的是真難受,所幸他身高占點優(yōu)勢,伸長了脖子的時候,視線能超過一般人的腦瓜頂。
就小秦查到的信息,這位祁博士是個四十幾歲的女性,他們系統(tǒng)內(nèi)一個研究犯罪心理的資深教授,人長得非常普羅大眾,這給他辨人增加了異常的難度。
關(guān)鍵祁博士給的電話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
小秦腦門上一層油汗,看著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從身邊過,剛側(cè)過身說了句“請問”,還沒問出對方是不是祁博士那輛車下來的乘客,對方就低著頭皺眉快速說:“不打車不住宿?!?p> 對方說這話時已經(jīng)掏出了手機,邊皺眉邊走遠(yuǎn)了,一點切口不留。
小秦低頭看看自己尊容,是給折騰的挺寒磣。別無他法,他又往前湊湊,緊挨著出站口的閘口,百般詢問確認(rèn)里面沒出什么意外情況,直等到天都黑了,才僵直著腿有些沮喪的找了棵樹底下蹲著歇歇,心理建設(shè)了半天,準(zhǔn)備迎接來自劉民一的斥罵。
手機剛掏出來號碼還沒撥出去,眼前的光亮忽然給擋住了。
他抬起頭,入目一張死亡角度的逆光大黑臉。
那人用食指扶了扶眼鏡框,“你是不是小秦?”
“你是?”
“我叫丁穆,”聲音無波無瀾,“祁博士臨時有事來不了了,我是她的學(xué)生,替她過來出趟差。我給你們劉警官打電話剛打通,他說是你過來接,那走吧?!?p> 丁穆說完就往停車場方向走。
小秦蹦起來,跟在后頭跑了一步,拽住他的胳膊,“丁......丁穆,你干嘛去?”
丁穆皺著眉轉(zhuǎn)過臉,疑惑的看了看對方,突然了然,“你沒開車是吧?”
路燈敞亮點了,小秦瞧他那小窄臉配眼鏡有些眼熟,驀然想起是那個“不打車不住宿”。
“咱們這是要去哪?”
丁穆微張著嘴,有點怔愣,“你不負(fù)責(zé)安排嗎?“
小秦?fù)蠐项^,“劉哥就說我負(fù)責(zé)配合祁博士的安排。”
丁穆不高,得仰起臉看對方,“所以我一會兒吃什么?今晚住哪?明天幾點去看守所?你都沒譜是嗎?”
丁穆的表情不像是生氣,問話的語氣也主要是在陳述事實。
顯然這是兩個青瓜蛋子碰到一起了。
小秦卸下了心理負(fù)擔(dān),低頭想了一會兒,又走遠(yuǎn)幾步打了個電話,再回來就帶了笑模樣,要去接丁穆的行李箱,可惜對方?jīng)]給他。
他也不介意,拉著對方邊走邊說:“明天看守所那邊是已經(jīng)提前定好的時間,我說了祁博士來不了換了她的學(xué)生,那邊也說沒有問題。其余的我都想好了,你放心,我來安排?!?p> 丁穆沒什么表情的點點頭,被扯上了公交車又茫茫然被扯下來,直到發(fā)現(xiàn)路途越來越偏了才忽然頓住腳,有些愕然的問:“你到底安排的是啥?”
小秦笑出一口大白牙,在路燈下直反光,“一會兒路口那有家麻辣燙,巨好吃,蒜蓉配芝麻醬還加糖!保準(zhǔn)你吃完連湯都不帶剩的,嘎嘎香!”
丁穆饒是再淡定的性格,此刻也有些開裂,“大老遠(yuǎn)就為來吃麻辣燙?”
“順便而已,總不能帶你吃食堂啊,”小秦用手一指,“看見那小門沒有,那就是我們學(xué)校后門,近?!?p> 他看丁穆一直不動地方,還以為對方是累了,熱情的架起對方的背包,拽過拉桿箱就往前走,“今晚就住我們宿舍吧,我現(xiàn)在算實習(xí),就還沒退寢,我下鋪厲寶劍晚上不回來,你踏實睡,放心?!?p> 丁穆嘴角有些扭曲,上去拉住自己的拉桿箱,哆嗦著說:“我有住宿補助,按照祁老師的標(biāo)準(zhǔn),能住四星......”
“這么多,”小秦眼睛都亮了,“一天得好幾百吧?那你住我宿舍,補助不是都省下了?那還啰嗦什么,我看你有點兒抖,餓了?是不是低血糖?。縿e磨蹭了,先吃飯再說?!?p> 小秦人高馬大,丁穆讓他扽的一個趔趄,只能跟著往前走,又聽那人興致高昂的說:“一會兒咱倆一人加兩份肥牛,寬粉、午餐肉、海帶、凍豆腐......冰豆奶得一人來兩瓶,和麻辣燙那真是絕配啊,”說著回過頭,“不過這頓說好了得你請,我給你省了這么多錢,你逃單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