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白光撞在牛奶一樣的濃霧上,叮鈴鈴,像是流水或者脆笛,這是風鈴的聲音嗎?
風鈴的聲音,會有嗎?在這?
霧氣太濃了,我看不清。離開家已經(jīng)很久了,我記得家門上懸掛著的風鈴,白色的小方布包著鐵片,鐵片下纏著玻璃與其他一些晶瑩的材料,當門打開或是有風吹過時,它們就會發(fā)出好聽的聲音。
像流水,像自然,像一切美好的。風鈴聲象征著快樂。
它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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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成了!”馬里科不顧身份地歡呼起來,他將平板插入信號塔下的老舊終端,接著用力拉下終端上的紅色拉桿。
機械運轉(zhuǎn),金屬閘落下,機箱內(nèi)電流嗡嗡響起。
終端太老了,像所有上了年紀而有了脾氣的老人一樣暴躁,馬里科不得不扶住平板,好使其不隨終端搖晃。鐵皮箱搖晃著,連帶著連接其的鐵塔,金屬片相互拍擊,發(fā)出不小動靜。
“這玩意撐得住嗎?”烏丸看著頭頂被驚起的飛鳥,他有些擔心。
“誰知道呢?!瘪R里科在平板上敲敲打打,“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做過這種事情了,如果搞砸也是情理之中吧?!彼f著,接著舉起烏丸方才丟給他的那枚鐵片,這機械做工精致,主體在陽光下居然是半透明的,他端詳會,接著將之黏到上平板。
“只能祈求老天保佑咯?!?p> 屏幕閃動,遵循著輸入的信息,檢索引擎運作起來,伴隨著越發(fā)轟鳴的機體排熱扇聲,兩人一齊將目光對上那屏幕。
夜風吹來,帶著風鈴聲響起,我趴在我的窗臺前看著風鈴在夜色下旋轉(zhuǎn)。那是離家前的最后幾天,爸爸媽媽越發(fā)奇怪,雖然他們盡力掩飾,但我還是看出那些笑容已不再出自真心,他們正越來越慌張,就好像,在害怕著什么。
我無法理解他們的恐懼,正如同他們無法理解我童年時用油彩筆畫的畫。
有一天,一幫黑衣人沖進了我們家,他們的聲音很大,超過了風鈴聲,舉止也非常野蠻。爸爸請求他們出去,他們卻揮手打了他一耳光?,F(xiàn)在我也開始恐懼了。
當天晚上,媽媽來到我的房間,我本想撲進她的懷里向她傾訴我的害怕。而但當她真的將我擁入懷中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恐懼,要遠比我的更甚——
“我們要搬家了。”我記得她那時這么在我耳邊說道。
“這是……”馬里科皺起眉頭,屏幕上跳出個網(wǎng)頁,那是一份由班吉斯新聞臺發(fā)出的報道,新聞的日期年代久遠,即便網(wǎng)頁無法像報紙那般泛黃,但看那報道依舊給人一種老舊感。
“這不是我們要找的東西,”烏丸快速撇了幾眼,他皺起眉頭,“這是新聞,還是好幾年前的,我們要找的是名單?!?p> “對,但是這是唯一符合我們檢索內(nèi)容的項目?!瘪R里科看著也很疑惑,他一目十行,頁面快速下翻,屏幕的光在他臉上閃爍。
“如果沒有別的……”
“停!”烏丸突然開口。
馬里科停手,藍光一下凝固,烏丸將臉湊向文檔。
“回到前三頁?!?p> 馬里科照做。
“看?!眻?zhí)行者把手指向屏幕,“這有名單,雖然和我們找的格式不同,但好歹內(nèi)容有些接近,他們是誰?”
“犯罪分子?!瘪R里科即答,“偷油的老鼠?!?p> “什么?”烏丸看向男人。
“這并不是什么罕見的事情,鬼迷心竅挪用公款,每月都會抓到幾只?!瘪R里科看著屏幕,他的語氣顯得無所謂。
烏丸低頭思考起來。
“他們把公款用在了哪里?”執(zhí)行者問道。
“嗯......”馬里科調(diào)出窗口,“私放貸款?!彼卮?,“他們把一個賬戶連進了商會銀行的資金網(wǎng),接著將錢幾經(jīng)轉(zhuǎn)移最后匯聚在一家私貸公司帳下?!?p> “貸款?他們貸給了誰?”
“流民?!蹦腥嘶卮?,“他們給流民放貸,說可以幫助他們進入班吉斯市區(qū)內(nèi)生活,而代價僅僅只是極少的利息,”
“所以他們是慈善家?”烏丸開口,他自己都不相信這句話。
馬里科緩慢搖了搖頭。“不大可能。”他說道。
烏丸咬住下嘴唇。
“把貸款過的客戶信息全部調(diào)出來?!彼畹?。
平板的檢索程序開始運行,伴隨著終端內(nèi)越發(fā)洶涌的風浪聲,班吉斯內(nèi)網(wǎng)強大的搜索系統(tǒng)將它的數(shù)據(jù)肢條伸向互聯(lián)網(wǎng)的每個角落。
烏丸看著屏幕,他皺起眉頭。
我喜歡風鈴,喜歡它的聲音,它的樣子,它在夜晚的窗前搖曳著的身形。我們離開的非常倉促,但我依舊設法帶了個小的在身上。
媽媽牽著我的手,我們沒走常走的大路,而是順著后巷偷偷摸地前進。我們的速度很快,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但她只是一個勁地叫我安靜。我能感覺到她的語氣不同以往,我懂事地閉上了嘴。
出門后不久,家的方向突然傳來聲巨響,巨響,非常大聲的巨響,我想回頭,但媽媽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我只能跟著她不停的向前跑,向前跑,身后的喧鬧聲越來越大,以至于最后幾乎近在咫尺。
當我后來仔細回想那時的場景,我才意識到那喧鬧應該是腳步聲,排山倒海一樣的腳步聲。
一個人突然從背后將我們撲倒,媽媽尖叫著被他壓在身下,她松手推開我,我摔倒,滾在一旁,風鈴從我的口袋掉出來,它砸在地上,那本該是我最后一次聽見它的聲音。
那人穿著我那時在家見過的黑衣服,就是他打了我爸爸,而此時他正壓著我媽媽!一種盛怒在我心頭騰起,時至今日我依然能夠回憶起那感覺。我沖上去,扯他的衣領,頭發(fā),竭盡全力毆打他,也許有那么一下打到了他的眼睛,男人罵了一聲松手,他怒目向我,接著掄圓胳膊一巴掌朝我抽來。
那巴掌帶風,五指張開幾乎有我整張側(cè)臉般大。我本能地格擋閉眼,但一片黑暗的等待后,那巴掌卻并沒有打到我臉上。
我抬起頭,爸爸來了!
爸爸對他飛起一腳,正中那男人肩膀,他一下滾開,媽媽緊接著爬起,又朝他補上一腳!男人像蟲子一樣縮起來,灰溜溜地爬向街角!
真是一場勝利!爸爸牽起我的手,就著巷口昏暗的路燈,我看清他的眼睛,那雙褐色的,清明純粹有些暗淡的眼睛,那雙永恒篆刻進我記憶中的雙瞳。
我們接著前進了,但沒跑多遠就遇見了另一伙人馬,他們堵在巷口,體格像山一樣,他們也穿著黑色的衣服。我們試著扭頭,但后面又來了人。
兩個大漢擒住了我的爸爸,他們下手很狠,打的他滿臉是血,媽媽沖上去,卻又被剛才那個男人抓住,他抓住她的頭發(fā),將她用力甩倒,她的布鞋飛到我身旁。
我不知道該先幫哪個,我站在原地,我看著他們,看著他和她,就著昏黃的路燈,不知所措像個孩子,而在此時,我卻又看見我爸爸的眼睛。
我沒有逃跑,即便我知道他希望我這么做。
我忘記了我那時的想法,只記得好像聽見風鈴的聲音,很清晰,很清晰的聲音,像流水般。我被一個男人抓住,接著被丟進一個人滿為患的卡車后箱。
“查不到?!瘪R里科搖頭。
“試著擴大范圍?”烏丸盯著屏幕。
“我連接的是商會信息部的中心內(nèi)網(wǎng)?!蹦腥苏f道,“這里有班吉斯地區(qū)全部的互聯(lián)網(wǎng)數(shù)據(jù),這已經(jīng)是最大范圍。”
烏丸無言,他沉思著。
“這并不奇怪啦?!瘪R里科看著屏幕,“又不是正式居民,流民沒有戶口,沒有檔案,一無所有,他們本質(zhì)上只是駐扎于港口附近的難民……
“而且我也不是很清楚......這案件究竟和我們現(xiàn)在調(diào)查的艾達之星有什么關(guān)系?!?p> 男人說著,抬手就準備關(guān)閉搜索程序。
“不?!眻?zhí)行者突然抓住男人手腕。
“一定有些痕跡,收款記錄,導航記錄,瀏覽器歷史記錄,一定有些蛛絲馬跡!”
“這樣的話,數(shù)據(jù)量可能會很大?!瘪R里科看向烏丸,
“做吧。”執(zhí)行者只是這么說道。
機體再一次運行起來了,伴隨著越發(fā)轟鳴的散熱聲,烏丸能模糊地感覺到,他已經(jīng)抓住了真相的一角。
綠眼眸閃動,烏丸的思緒又回到了幾天前,那搖晃著的艾達之心號內(nèi)。
一片烈焰中,那人影此刻好像就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神,他的語氣,如此冷漠又超然世外,烏丸似乎明白了他為何如此原因。
人性的黑暗吞噬了他,對求生與復仇的洶涌信念,不知會將他塑造成什么摸樣。他對他一無所知,只能猜測他現(xiàn)在一定滿心怒火。
他們還會再見面的,這是執(zhí)行者眼下唯一能確定的事實。
聲音刺穿牛奶一樣的白霧,我跪在翻倒傾斜的卡車旁,風鈴聲從迷霧中傳來。身旁是散落著的人類肢體,異化獸的尸骸在火中燃燒。
我聽到風鈴的聲音,清澈如流水一般,我知道風鈴聲象征著快樂。
一個魁梧的身形從迷霧中緩緩走出,我看不清他,我的右眼已經(jīng)失明,異化導致的幻聽幻覺也越發(fā)嚴重,我甚至無法確認那人影是否究竟存在。
但我聽到風鈴的聲音,我起身,我向那走去,向那連光都刺不破的,好像牛奶一樣的迷霧中走去。我看見人影向我張開手,我看見他的眼睛,閃爍著暗淡的褐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