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guī)е軝?quán)的骨灰回到南京的時候,周念兒看著我,什么話也沒說。
她吸大煙吸得厲害,肺部出了大毛病,一直咳個不停,有時候還會咳出黑色的血來。我?guī)チ松虾?,去了北平,輾轉(zhuǎn)換了很多家醫(yī)院,西醫(yī)中醫(yī)都看過了,她救不活了,她要死了。
她痩得不成樣子,抱起來一點(diǎn)份量都沒有。夜里,她總是疼的睡不著,要我陪她說話,她說一聽見我說話她就不疼了。那我就多說些,整夜整夜地說。
我一直待在南京,上海那邊的動向有吳三道替我盯著,我當(dāng)然不會把重要的事交給他,但是有他在,我總是放心的,他說過他要還債的。
周念兒大概也在還債吧,她欠了許多惡賬,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都是她咎由自取。
“我想回家了,醫(yī)院有股死人味兒,我不想待在這里了。”
“好,明天咱們就回南京?!?p> “我現(xiàn)在就要走。”
我讓人去給她辦出院手續(xù),自己則在房里給她換衣服。她不讓我離開她半步遠(yuǎn),她說她害怕,怕我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走了就再也不回來的是她自己才對,害怕的該是我。
用骨瘦如柴來形容她最恰當(dāng)不過了。
“我現(xiàn)在是不是很丑???”
“嗯,丑得厲害。”
“那你還待在我身邊干嘛?”
“是你不要我走的好不好,我自己才沒有賴在這里不走?!?p> 周念兒抓住我的手,“你不要走,你要看著我死。”
“我才不要看著你死呢,我陪著你活不好嗎?”
我和她回了南京,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躺在院子里看天。
天是四四方方的天,是周念兒的牢籠。
“等我死了,你就把晚來春里的人都遣散了吧。”
“活著的時候別說死后的話,那些都和你不相干?!?p> 她自己不愿意看見人走茶涼的慘象,就把這差事交給了我。
有一次,她忽然有了精神,非要我給她梳頭打扮。換旗袍,涂紅唇,抹胭脂,噴香水,她久久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我沒害鴛兒?!?p> “你說什么呢?”
我很久沒聽過這個名字了,現(xiàn)在突然聽到,心里覺得那是個陌生人??墒且宦犚娝拿?,我腦子里就浮現(xiàn)了她的臉。
“就是鴛兒啊,你那個相好,我把她送出去了,她早就嫁人了,不過她男人死了,你以后還可以去找她?!?p> “我哪兒有什么相好,你自己胡思亂想什么啊?!?p> “有一次,她來找我,交給我一塊玉佩,她說那是你的東西。我原本想著告訴你的,但是后來給忘了,玉佩我也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p> 原來是鴛兒拿了我的玉佩。
“丟就丟了,反正都丟了許多年了,你還提這事干嘛。”
“你別怨我了,我唯一做過的一件好事還是為你做的?!?p> “好,我不怨你了。”
她輕輕擁抱我,什么話也不說。
周念兒死了,故事也要結(jié)束了,我把晚來春里人都給遣散了。以前那么熱鬧的一個地方,現(xiàn)在冷冷清清的。
后來,上海大亂,四處都起戰(zhàn)事,飛機(jī)成天地在人頭頂上飛。吳三道不知道發(fā)的哪兒門子瘋,非要跟著人家去起哄,死在了動亂里,我沒有找到他的尸骨。
學(xué)生也換上了軍裝,到處都在打仗,生意做不下去了。
我去了北平,遇見了姐夫,他勸我回家,他說娘死了,爹病地厲害,家里全靠敏華一個人打理。
敏華就是我爹給我娶的媳婦。
我不愿意再看見人死,但我得去見我爹最后一面。
我流浪好久,終于回了洛陽。
爹看見我的時候淚立馬流下來了,他哭得不成樣子,一會兒怨我,一會兒怨自己。
敏華對我很恭敬,一直叫我大少爺。我要她再許個人家,她不肯,她說她不做我的媳婦,要做高家的女兒。
我陪爹走完了最后的路,下葬那天,他們都在哭,唯獨(dú)我沒有。
我這輩子只哭過一個人,我的心死了,再沒有眼淚留給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