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的窗欞上，燭火搖曳了一陣子，便自熄滅。少頃，方沁湄背了一個包袱掩門出來，將門反鎖便自離去。而就在她的身影剛剛消失在走道當中的一刻，丁香兒和碧池嬸嬸兩個身影便殺氣騰騰地沖了過來。
丁香兒不住腳地沖到方家門口，一瞧燈已滅了，少不得拍門大罵一通，碧池嬸嬸則在一旁陰陽怪氣，說些看似規(guī)勸實際挑唆的話語。丁香兒原就胸無城府，這下越發(fā)急了，將門板拍得震天響，已經(jīng)近乎口不擇言。
這大雜院中消息傳遞何等快速？院內不知不覺便鼓噪起來，有些婦人牽了自家孩子倚門觀看，有的漢子也在一旁指指點點，而院落中的雞犬之類自然更是叫喚得無比歡騰。見有人來瞧熱鬧，唯恐天下不亂的碧池嬸嬸自然越發(fā)來勁，眼見吵得四鄰不安的，就聽猛地半空中如炸了個雷一般響起一聲大喝：
“別吵了！你們再鬧下去，說不得老子一斧子就劈了過來！整日價的不著家，都在外頭混些什么？！”
隨著話音，就見一個半截黑塔般的男子驀地出現(xiàn)在了走道當中，幾乎堵住了通道的一半，手中握著一把大板斧，精赤上身，下身一條犢鼻褲，須發(fā)怒張，瞪著一雙牛眼怒喝。
碧池嬸嬸打個寒噤，當下便堆了笑容，輕飄飄地向男子移了過去：
“啊呀，夫君，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也不告訴奴家一聲？”
那大漢瞪著碧池嬸嬸吐了口唾沫，喝道：
“老子什么時候回來，你一個婦道人家只管在家守著就是了，難道還要老子向你通報？！你當自己是什么貴人娘娘哪！”
碧池嬸嬸被這樣喝罵，卻是不敢吱一聲，只是笑嘻嘻地上去攙住了自家漢子：
“罷了罷了，既是你回來了，也別與奴家計較了，路上可吃苦了？讓奴家給你做點兒什么好吃的？”
一邊推一邊拉，就將自家漢子給弄回家去了，旁觀者不免發(fā)出一陣哄笑。只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那赤身漢子回頭看了一眼方家那間鎖著的屋子，眼中閃過一抹精光。
丁香兒少了人替自己助興，氣焰也自低落了，提了裙子慢慢走回家去，心中早就將方沁湄恨出了一個洞。
…………
方沁湄出了大雜院，登上了雇來的騾車，順利回到客棧之中，雖是仍然四個人一起擠了一宿，好在夜間平安無事。
及至清晨，方嫂子瞧著方沁湄從家中帶出來的東西，眉尖不斷挑起，詫異道：
“這些物件，也得虧你想得出來啊……不過，乖女兒，你這字果然是該好好練一練了！”
這是滿滿的一疊紙張，看得出都用炭條起了稿子，又以墨筆重新描了一遍。描繪的線條抖抖索索的，很不成個體統(tǒng)，旁邊標注的小字更是慘不忍睹，若用黎江的話說，那就是十分窘迫。
方沁湄忍不住吐舌笑了笑，點頭應了：
“是，女兒省得！”
一旁的程玉燕聞言過來瞧了一眼，不由也是以袖掩口笑了：
“妹妹若是有心練字，愚姐倒是可以教授一二！”
方嫂子眼睛一亮：
“正是，你可是正經(jīng)秀才的閨女……”
話方說到此處，就聽門外好一陣喧嚷，有人在那里笑道：
“還說是個秀才呢，誰知竟是枉讀了圣賢書！”
“正是，實乃是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
正在整理衣服，打包包袱的寧曉嬋手不知怎的就是一抖，凝神聽時，說話的人卻是已然走遠了。寧曉嬋覺得有些心神不寧的，當下都顧不得招呼，顧自撂下東西便走了出去，片刻后匆匆走回，臉上已然變顏變色的，十分難看。
程玉燕自然是更加重視與寧曉嬋之間的關系，當下便走過去輕聲問道：
“媽媽，有何事發(fā)生？”
寧媽媽聽問抬起頭來，眼中竟是隱隱然有些水光。程玉燕越發(fā)動疑，驀地伸手抓住寧媽媽的手掌，急問道：
“媽媽，可是父親有事？！”
方嫂子和方沁湄一時也將目光投注了過來，寧曉嬋見瞞不過去，乃斟酌了一番話語方道：
“方才聽聞，昨日快掌燈時分，這云城最熱鬧的花樓最紅姑娘的門外，出現(xiàn)了一個赤身裸……的男子，他，他……躺在姑娘的門外，丑態(tài)百出……”
話沒說完，程玉燕的臉色已然雪白，夢囈般喃喃說道：
“他是我父親？”
看到寧曉嬋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方沁湄和方嫂子也是心中一凜。方沁湄心思電轉，問道：
“閑事休論，程先生尚且安然無恙吧？”
寧曉嬋白著臉搖了搖頭，低低道：
“……聽聞他彼時大醉，人事不知，性命之憂，大概是沒有的……”
程玉燕一時心亂如麻，只是發(fā)怔，不知所措。方沁湄當下扶住了她，繼續(xù)問道：
“那程先生現(xiàn)在何處？”
“似是有同宗之人接了他出去，現(xiàn)已返回家中，不過，卻讓那花樓的鴇兒、龜公逼著寫了欠債的文書……聽說這事，都成了云城讀書人家的笑談，他原是知府府的西席，現(xiàn)在，連這份差事怕是也留不住了……”
程玉燕身子晃了晃，幾乎要哭了出來。她到底是出身良家，又是認得字的，這會兒本能的便想到父親名聲大毀，將來卻該如何過活？雖然自己離開了家中，但血緣終究難斷，自己若能有條活路，難道要丟下父親不管？只是，卻又該怎么管呢？
一旁，寧曉嬋已然在喃喃道：
“此事，若是玉燕小姐袖手不管，實在說不過去……”
方嫂子聽到這些事，眉間皺起老大一個疙瘩來，她本談不上機敏善變，便看向方沁湄道：
“小湄，你瞧這事兒，該怎么處才好？”
方沁湄沉下心來，細細地思量了一回：這個世界，是以孝道為先的，若是程玉燕果然丟下程棟不管，于情于理都難站住腳，只是這一局，究竟該怎么破呢？
…………
叮叮叮！清脆的敲擊聲再度響起，黎江用鐵鉗夾住幾根銅絲，開始快速的在鐵跕上敲擊出形狀來。他的動作異?？旖菘隙ǎ贿^片刻，一棵銅制的小樹模樣已經(jīng)在鐵錘下逐漸顯現(xiàn)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