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線索/往事
<壹·線索>
十一年八月,中州。
當那輛鳴著笛聲、閃爍著紅藍兩燈的小車,停在商業(yè)銀行營業(yè)部門外的時候,常樂正站在大廳里面,苦口婆心地勸解著一位擔心明年世界末日來臨,打算把存款全都取出來花了的老人。
兩名身著制服的辦案人員走進了營業(yè)部,向大廳里的保安打聽清楚之后,徑直來到了常樂跟前。
其中一位看起來要年輕些的辦案人員,向常樂出示了自己的證件,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常樂,我們剛從魏城回來,有個案子需要你的配合?!?p> 常樂抬手示意他稍等,招呼大廳里的其他工作人員過來,攙扶著老人到旁邊。
年輕辦案迫不及待地說道:“五天前,有人報案稱,你的朋友許愿失蹤了,這事兒,你知道嗎?”
常樂一臉平靜地回答道:“我知道,他的父母打電話問過我了。”
年輕辦案目不轉睛地看著常樂,說出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驚訝的表情,仿佛得知許愿失蹤這件事,就跟聽說誰丟了一毛錢那樣正常。
營業(yè)部主任看見他們在盤問常樂,急急忙忙地從二道門的后邊出來,略帶不安地問:“請問,是出什么事兒了嗎?”
常樂對營業(yè)部主任笑了笑,說道:“沒事兒,只是一個朋友的家人聯(lián)系不到他了而已?!?p> 常樂環(huán)顧四周,注意到大廳里等待班里業(yè)務的人都在注視著自己,于是,微笑著對兩位辦案人員說道:“我們到后邊談吧!”
說完,帶著二人來到了大廳后邊的貴賓室,不慌不忙地取出紙杯,倒了兩杯水,放在他們面前的桌上。
年輕辦案打開了記事本,抬頭問:“你知道許愿在哪兒嗎?”
常樂搖了搖頭:“不知道。”
年輕辦案皺了皺眉頭:“我們查過許愿的通話記錄,五天前,你曾經(jīng)給他打過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打了九分二十六秒,難道他沒有跟你說過他在什么地方嗎?”
常樂又搖了搖頭:“沒有,他還沒來得及說,通話就中斷了。”
年輕辦案有些不耐煩道:“你是最后一個和他聯(lián)系的,你的電話打完,他就失蹤了。一個人憑空就這么失蹤了,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常樂笑道:“不覺得?!?p> 年輕辦案“啪”的一聲合上了記事本,聲音陡然提高:“如果你拒不配合,我們可以帶你回去調(diào)查?!?p> 常樂雙手一攤,聳了聳肩,說道:“我是真不知道,他沒跟我說。我們一起上大學的這幾年,他忙得找不到人這種事兒,也不是發(fā)生過一次兩次了。這回他又準備跑哪兒,我是真得不太清楚?!?p> 貴賓室陷入了沉默,氣氛凝重。
年輕辦案正在思考著對策,卻聽見常樂主動開口了。
“半年多前,華夏大學東門發(fā)生了一起車禍,你們聽說過嗎?”
年輕辦案點了點頭道:“知道,車禍很嚴重,一輛超速的跑車和一輛闖紅燈的渣土車相撞,五個人進了醫(yī)院,二卒三傷。后來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傷得最輕的渣土車司機喝了酒,現(xiàn)在已經(jīng)住進去了??墒?,你說的這些,跟我現(xiàn)在問得失蹤有什么關系。”
常樂說道:“除了喝酒的司機,剩下的四個人里,其中一個是他的女朋友,三個和他有仇。”
年輕辦案來了興趣:“你是說,這起車禍和他有關?”
常樂擺手道:“不不不,你誤會了,我是想說,這件事對他的影響很大,出事之后的一段時間......”
常樂猶豫著,看兩人很期待地等著他說下去,微微搖了搖頭,接著說道:
“之后的一段時間,他總是神神叨叨的,具體我也說不準,但是感覺,他好像......好像思維不太正常了。”
年輕辦案低頭,記錄下常樂剛剛說過的話,抬起頭來,繼續(xù)問:“你仔細回憶一下,他在失蹤之前有沒有什么特別反常的舉動?或者是跟你說過什么特別的事情?”
常樂皺著眉頭,想了好大一會兒,猶豫道:“有件事兒,不知道能不能算個線索?!?p> “什么線索?”
旁邊坐著的中年辦案人員終于開口說話了。
“在一部小說里面?!?p> 中年辦案迫不及待地追問:“小說?什么小說?”
“是他寫的一部小說,這不,就是這個?!?p> 常樂打開了在線閱讀的鏈接,把手機遞給了中年辦案。
“那天打電話的時候,他告訴我說自己寫了一部小說,我問他主要講的是什么,他說都是我以前不知道的事,還說他跟主人公一樣迷茫,找不到方向,不知道究竟在過去,還是在未來,讓我?guī)退艺?。當時我答應了,隨便看了兩眼,我沒找出來。不過,這兩天忙起來,就忘了這事兒。”
“哦,是嗎?”
中年辦案眼神深邃的看著常樂,饒有興趣道:
“你既然看過,不妨說來聽聽?!?p> “哎?!?p> 常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神情憂郁。
“倘若不是看了他的小說,我都想象不到,真是造化弄人??!線索嘛,我眼拙,找不出來。不過,我相信你們能行。要說起他的故事,還得從幾年前開始......”
<貳·往事>
三年六月,魏城。
這是一座古老而又現(xiàn)代的北方小城,城區(qū)人口不到五十萬,既沒有煙囪林立的鋼廠煤礦,也沒有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歷史遺跡散落在街頭巷尾。
小城的環(huán)境很好,老城區(qū)護城河中接連成片的荷葉襯托著綻放的蓮花,與新城區(qū)寬闊筆直的大路兩旁新栽種的月季遙相呼應,共同裝點著這座美麗的小城。
魏城中學坐落在老城區(qū)的南部,這是一所完全中學。
學校的面積不算大,轉一圈兒下來可能還用不了五分鐘,但是它建校的時間卻并不短,相比這座城市年輕氣盛的高樓大廈和柏油馬路來說,魏城中學的校園已經(jīng)是位古稀老人了。據(jù)說,這里當年還是開展敵后反擊的臨時指揮所,曾經(jīng)涌現(xiàn)出許多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
不過,如今那些培育了偉大勝利的殘垣斷壁,早已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中,校園里面留下的,只剩那些需要兩三個人手拉著手才能環(huán)抱住的大樹,它們生長得枝繁葉茂、郁郁蔥蔥,見證著魏城中學多少年來的風風雨雨。
校報編輯部辦公室的天花板上,有些年頭的電扇吭哧作響,一圈圈兒不知疲倦地打著回旋兒。
電扇的下方,許愿正坐在離門口最近的長凳上,低頭翻看著一本新華字典。
這本兒被許愿視如珍寶的字典,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跟隨著他。這么些年過去了,字典的封皮早已不知去向,八個棱角被無數(shù)次翻閱后,也磨損得不成樣子,字典頂部用圓珠筆粗粗劃上的XY字樣,更是被不知什么時候灑上的水漬弄得模糊不清,客觀地說,這玩意兒要是扔到外面的走廊上,屬于那種絕對不會有人愿意彎腰去撿的東西。
外面的氣溫很高,屋里也涼快不到哪兒去,許愿用手背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依舊出神地盯著他的寶貝字典。
恍惚中,許愿聽到了一陣由遠而近的細碎腳步聲,接著傳來了推門的動靜,然后耳邊響起了主編熟悉的腔調(diào),最后一陣宛如天籟的聲音把他喚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
“我叫葉曉冉,是新來的,請大家多多關照!”
許愿的大腦有些癔癥,靈敏的鼻子倒是最先反應過來,嗅到了一陣撲面而來的香味兒。他慢慢地抬起頭,看見一個身穿碎花裙子的陌生女孩兒站在前面。
女孩兒背著雙手,微微地晃動著身子,扎在腦袋后邊的馬尾便隨之搖擺,那稚氣未脫的臉上洋溢著天使般的笑容,白皙的臉透出一絲紅暈,宛如一朵出水芙蓉。
許愿看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女孩兒,頓時愣住了。她的笑容竟讓自己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種感覺從身體的各個角落涌向了大腦,手上突然沒了知覺,字典不合時宜地悄然滑落,被無處不在的萬有引力呼喚著,自由落體地撲向地面。
葉曉冉看到了這一幕,踱著碎步走到許愿跟前,屈膝半蹲了下來,伸出一只小手撿起了掉在地上的字典,站起身來,輕輕地拂去字典上面沾染的灰塵,然后把它遞到了許愿的面前。
“噥,你的字典?!?p> 葉曉冉微笑著說完,然后就像一只翩翩飛舞的蝴蝶,停落在了許愿旁邊的空位兒上。
許愿又愣在了那里,毫無意識地接過字典,連聲謝謝都忘記了說。
主編清了一下嗓子,說道:“許愿啊,以后葉曉冉就跟你一組......”
接下來主編都說了些什么,許愿聽得模模糊糊。電扇吹來的風席卷著葉曉冉身上散發(fā)的香味兒,這香味兒包圍了他,擾得他心神不寧。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許愿的心情這才稍微平靜下來。他偷偷地把頭扭向左面,正想打量一下葉曉冉,卻剛好和她那雙含笑的大眼睛來了個對視。
葉曉冉的臉上洋溢著甜甜的微笑,許愿不由得臉頰緋紅,不好意思地轉過了頭,腦海中亂作一團,心臟撲騰撲騰地快速跳動。
時光流淌,歲月如梭。
跟隨著起床越來越晚的太陽,瑟瑟秋風剝?nèi)チ藰渲ι峡蔹S的殘葉,在漫天飄灑的鵝毛中迎來了冬至。
最后一節(jié)下課的鈴聲已經(jīng)響過了很久,許愿卻依舊站在四樓的走廊上。
放眼望去,灰暗的天空被黑霾籠罩著,雪花在半空中盤旋著,鋪天蓋地灑落在了地面上,遮住了校園里漸漸稀少的腳印。
“許愿學長,這么晚了還沒走??!”
被這熟悉的聲音喚醒,許愿回過神來,看見了身穿紫色小棉襖的葉曉冉。
許愿勉強擠出了一個微笑,回答道說:“是啊,你不也沒走嗎?”
“對呀,今天下課晚了,我正準備走呢!”
葉曉冉咯咯笑著,把手舉到臉旁哈氣取暖,從嘴里逃出的一小團白氣很快消逝在刺骨的寒風中。
許愿把自己的手套遞給了葉曉冉,轉過身子,柔聲說道:“我們一起走吧!”
夜色漸濃,車水馬龍的魏城大道仿佛披著一件銀白色的薄紗,許愿和葉曉冉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腳下不時地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
葉曉冉瞥了一眼悶不作聲的許愿,眨巴了幾下大眼睛。
“學長,你看起來怎么悶悶不樂的,該不會還是因為昨天那篇文章被駁回了吧?”
許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寒氣頓時充滿了整個肺部,頭腦清醒了許多。
葉曉冉說到了許愿的心坎兒上,昨天交給主編的一篇特點鮮明的文章被駁了回來,這讓一向反對呆板的應試教育的他倍受打擊。
許愿看了葉曉冉一眼,反問:“你也覺得我寫得有問題?”
“倒也不是?!?p> 葉曉冉小心地繞開人行道上起伏的地磚,抬頭繼續(xù)說道: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因材施教這個想法確實很好,如果學校真能讓每個同學都去學習自己最喜歡的東西,那就能真正實現(xiàn)人盡其才。不過話說回來,現(xiàn)在這個想法好像很難實現(xiàn)啊!”
“那是為什么?”
許愿有些不解。
“其實很簡單,就是因為學生太多了呀!你想想看,就說我們中部地區(qū),考生這么多,學校又這么少,老師們哪有時間針對每個同學的特點因材施教呢?”
葉曉冉輕輕拽了一下圍巾,繼續(xù)說道:
“駁回歸駁回,主編不給你發(fā)到校報上,并不一定說明你寫得不好,也可能是因為別的原因。至少,我覺得你那篇文章寫得很好??!”
“你真的這么認為?”
許愿停下了腳步,有些期待地看著葉曉冉。
“嗯!”
葉曉冉很認真地點了點頭,看見許愿眼中仿佛透出了一絲微亮,回應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對了,我聽主編說,你以前經(jīng)常寫詩,是真的嗎?”
許愿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在葉曉冉的再三央求下拿出了隨身帶著的詩集本子。
葉曉冉站在路燈下,借著昏黃的燈光翻看著那本子。
許愿湊在旁邊,能隱隱地嗅到她頭發(fā)上的香味兒。
“呀,你寫得真好!能讓我?guī)Щ丶铱纯磫???p> “這......好吧,難得有人能喜歡,其實吧,你是第一個說寫得好的。”
“自信一點嘛!等你以后成了大詩人,可別忘了感謝我呀!”
“我才不想當詩人,我想當個作家,最好當個旅行作家,你呢?你以后想當什么?”
“我呀,讓我想想,當個記者?當個編輯?嗯,當個老師應該也行......”
時間不停歇,又向前走過了很長的距離。
許愿稀里糊涂地從初中部升到了高中部,葉曉冉雖然小一屆,但也緊隨其后,繼續(xù)留在魏城中學讀書。
高二教室在高三教室樓下,許愿每次從樓梯下樓的時候,都能看到站在走廊上的葉曉冉。
黑板上距離高考還有多少天的數(shù)字越寫越少,無聲地提醒著許愿,即將告別這座熟悉的校園。
不知從何時開始,許愿漸漸發(fā)覺自己好像喜歡上了葉曉冉。
他也說不清楚到底這種感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或許是在第一次見面那天,或許是在雪夜里回家的路上。天真活潑的葉曉冉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讓許愿頗為傾心,而他筆下文字每每被葉曉冉贊賞的時候,他就更是心花怒放。
但是,葉曉冉的家里管得很嚴,許愿的班主任也絕對不可能允許早戀這種事情發(fā)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況且,葉曉冉的成績一向很好,許愿不敢對她開口,他怕耽誤了葉曉冉學習,又怕自己的魯莽和沖動嚇跑了這個甜美少女。
許愿習慣了呆在葉曉冉的周圍,靜靜地看著她微笑的樣子。
很多時候,能夠遠遠地看一眼葉曉冉,就足以讓許愿高興一整天。
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易逝,就在許愿要參加高考的前一個月,葉曉冉如同當初在編輯部突然現(xiàn)身一樣,悄無聲息地不辭而別,沒有留下任何的消息。
葉曉冉的突然離去,讓許愿的心情一度很是低落。他一直錯誤地以為,自己對葉曉冉的感覺就是愛情。
直到很久以后,許愿才明白,這只不過是少年對少女青澀懵懂的好感而已,用那句時髦的話來形容最恰當不過:
當初我們都還小,錯把友情當愛情。
許愿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他都會重復著一個相同的夢境。
在夢里,一個男孩兒追趕著一個女孩兒,追啊,追啊,突然之間,女孩兒就不見了蹤影,男孩兒仿佛沒有注意到,停下腳步,自顧自地翻開了手中的本子,念起了上面的一首詩歌,詩歌的名字很長,叫做《讓風雨襲來的初夏別離和夢一樣逝去的春天》??粗泻翰恢獙ふ蚁У呐?,他急得大喊大叫,卻無論如何也發(fā)不出聲音。
他焦急如火,猛地從夢中驚醒,頭上還冒著大顆大顆的汗珠,心臟怦怦跳得厲害,腦海中回蕩著夢中男孩兒念的那首詩:
“或許天真執(zhí)意喜歡聆聽樂譜,
或許風雨揮灑留下璀璨夜幕,
或許忘卻回憶太過倉促,
或許感覺印象惆悵模糊,
或許曾經(jīng)牽起欣喜就該知足,
或許明白許諾玩笑不再惱怒,
或許再也追逐不到你的腳步,
或許花叢早已纏繞我在迷路,
或許前方道路孤單痛苦,
或許嘆息平凡爛漫旅途,
或許最初決定預示結局完美錯誤,
或許微笑心底默默祝愿依然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