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兩首詩: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好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臺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fā)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
——《代白頭翁》,唐,劉希夷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春江花月夜》,唐,張若虛吟。
聞一多先生對前者評價道:“道盡天機,必遭天譴”;對《春江花月夜》評價極高,說在它面前,一切評價饒舌,都是對它的侮辱,高贊它是詩中的詩,高峰中的高峰。劉希夷和張若虛同處一個時代,但他比張若虛早生十年,《代白頭翁》也早《春江花月夜》問世。
前人栽完了樹,后人只能乘涼?
經典哲理和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就那么幾條,被天才古人道盡,于是,我們對已經發(fā)現和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只能模仿。但人不甘心,學會了在創(chuàng)造的基礎上再創(chuàng)造。列子百家的思想,漢用賦,唐用詩,宋用詞,元用曲,明談傳奇,清著小說,每一朝用自己的特色把它重新注釋一遍,融進自己時代的血液;拉封丹把伊索寓言詩化,成功的把希臘的寓言納入了法國文學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洞最^翁》已經足夠完善了,經過張若虛的提煉與升華,到《春江花月夜》,幾乎趨于極限完美。再矮小的侏儒,一旦站在巨人的肩上,他的視線范圍也要比巨人寬廣;步幅窄小的侏儒,只要搭上了巨人這輛卡車,他就能以巨人的步伐前進。若一個多生侏儒的時代,又禁止一切侏儒靠近稀少的巨人,一旦巨人在無人問津中絕滅,我們將會看到,一個先天前行遲緩的蟻族,在磕磕碰碰中止舉步維艱地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