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個人，怎么還沒掉進水里淹死呢？”和陌小婷一起走在稻香撲鼻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時，我的腦海里卻在不?；胤胖@句話。
這句話出自我們詢問的第一個村民之口。
他是一個看上去有六十多歲的中老年男人，戴著淡黃色的草帽，彎著腰拿著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長柄工具翻動水泥地上曬的稻子。他穿白褂子、黑褲子，黝黑的皮膚在衣服下面若隱若現(xiàn)。隨著他的動作，袖口和褲管空空蕩蕩地甩動著，都給人一種下一秒就會有小猴子從里面鉆出來的感覺。
“大哥，請問一下。”我還沒想好該怎么開口，陌小婷便堆著笑親親熱熱地湊了過去。
“啥？”抬起來的臉皺著眉頭，斜著眼睛，微微張開的嘴唇之下露出發(fā)黃的牙齒來，是一副不耐煩的神情。
“我們想打聽一下，這附近有個穿著迷彩服喊著口號走來走去的老人家吧？”陌小婷微微前傾著身體，十分客氣而友好。
“什么服？”草帽大叔的不快溢于言表。
“就是軍隊里穿的那種一塊兒藍一塊兒綠的花衣服嘛~”陌小婷撓了撓頭。
“還老人家呢？跟我一般大。天天什么都不干，就到處晃。還拿低保，一個月好幾百，什么道理！”草帽大叔站直了身體，氣鼓鼓地嘟著嘴。
“是是是，就是他，您知道他在哪兒嗎？他住哪兒？”陌小婷仍舊客氣而溫和。
“誰知道他在哪兒，不是說了天天到處晃嘛！早晨天不亮就開始鬼叫，一天都不歇。一會兒在這哈，一會兒在那哈，誰能找得到他？要找他，順著他的鬼叫找去就是了。”
“是是是，您說的對。”陌小婷點頭附和，轉(zhuǎn)身準備走。我也朝草帽大叔點了點頭，準備轉(zhuǎn)身離去。
“哎，姑娘，他偷了你啥嘛？貓還是狗？”他突然問了一句。倘若我有豬八戒那樣可以動的耳朵，一定馬上豎起來了。
“狗，是狗?！边€是陌小婷反應(yīng)快，馬上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進入狀態(tài)了。
“哎，我就知道是這么回事?！辈菝贝笫鍑@了口氣，手朝前一指，又接著說：“他家就在那邊，看見沒有，就那個白色的小房子，最小最破的那個。你們趕緊去，也許還能找回來。要是他不在家，找著了狗，直接拉走，這是最好的?？烊?！快去！”
“謝謝您啦！”陌小婷趕忙道謝，轉(zhuǎn)身拉上我就走。
“哎，這么個人，怎么還沒掉進水里淹死呢？”就在這是草帽大叔的這聲嘆息傳進了我的耳朵里。
“你們在這兒搞哈子？”鏗鏘有力的女高音傳來，嚇了我一跳。
我們在繞著瘋大爺?shù)陌追孔愚D(zhuǎn)。這房子只有兩間，門口是一小塊長滿雜草的空地，與房子相連的部分有一段矮矮的，已經(jīng)塌了一半的圍墻，其余部分則沒有?？拷÷愤@邊堆著一堆沙子，大概是因為年深日久，沙子已經(jīng)散布到了周圍很大一片，踩在腳下沙沙作響。就連沙堆正上方，也長出了不少橫七豎八的野草。單從外觀來看，眼前的白房子一點兒也不像有人居住的房子。小路另一側(cè)和小路深處，還有別的房子。那種房子一看就知道有人住，因為門口晾曬著五顏六色的衣服，還有許多擺滿了各種農(nóng)產(chǎn)品的簸箕。
我們悄悄地靠近，房門是關(guān)著的，但沒有掛鎖。在敞著的空地里環(huán)顧一圈，也沒有見到晾曬在太陽下的衣裳——這地方真有人住嗎？
就在我們猶豫著要不要去敲門看看時，一個中年胖女人突然出現(xiàn)了。
“哎喲，嚇死我咯，你走路沒得聲音哦！”陌小婷一邊拍著胸口一邊朝穿著黃衣裳的胖女人走過來，她竟然說起了本地的方言。我注意到胖女人的神色一下子變了，臉上露出了笑容，還相當興致勃勃地上下打量著陌小婷。難道在體型豐滿的女性之間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足以一見如故的階級友誼嗎？
“說嘛，你們在這兒搞哈子嘛？”胖女人又問了一遍，不過這次語調(diào)溫和了很多。
“啊呀，我的狗！”陌小婷繼續(xù)發(fā)揮演技。看到她捶胸頓足的樣子，我?guī)缀鯖]忍住，差點笑出來。
“哦豁，那可不得了。”胖女人將黑胖的雙手在胸前一拍，繼續(xù)說：“你看我們這個村兒，哪兒有半條狗嘛，貓都沒得咯，都是guo老偷去吃了。你的狗要是落到他手里，怕是也兇多吉少咯。”雖然說著這樣的話，胖女人的臉上還只是笑。
“那怎么辦嘛！我非得找到我的狗啊，它是我的命根子！”陌小婷又是一番急得跺腳，還順帶著剜了我一眼。“都怪你，你干嘛把它的繩子取了嘛……”
“我……”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目瞪口呆。
“算了，算了，也不要埋怨他了?！迸峙似沉宋乙谎郏瑓s開口幫我解了圍。“我們這兒的狗，放開養(yǎng)的，拴起養(yǎng)的，一個都不剩。他就是牽著，也是一個丟。保不準兩個一起丟咧！”胖女人又瞥了我一眼，還眨眨眼睛。
“啊……”
“guo老你們?nèi)遣黄鸬?，狗丟就丟了吧，趕緊走，莫在這兒叫他撞見了，麻煩。你們是才搬過來的吧？租了誰家的房子？要是打算住在這兒，還是躲著guo老一點兒，狗的事情也不要計較了。我跟你們講……”胖大姐往陌小婷湊過去，噘嘴壓低了音量：“guo老這個人吶，邪門得很，吃貓吃狗吃小孩，會歪門邪道?！?p> “哈？”陌小婷瞪大眼睛張大了嘴。
“吃小孩……”我重復她的話，不小心說出了聲音。
“哎，真的哦，他還會專門吸引人送上門來給他吃，你說嚇不嚇人？真不是嚇唬你們，趕緊走！”胖大姐給我一個贊許的眼神，然后收起了笑容，換成了一本正經(jīng)的嚴肅臉。
“大姐，我再問一哈，這兒有個騎紅色摩托，戴著個紅頭盔……”
“哦哦，徐老太家的兒子，你說的是吧？就是跟guo老摻和在一起的年輕人嘛！怎么？偷狗他也有份？哎呀，哎呀，可憐徐老太倒是個老好人，又勤快，又能干，可憐啊怎么養(yǎng)了這么個兒子?！闭f著說著，胖女人伸出胖手拉上了陌小婷的圓胳臂，拽著她往外走，我趕緊也跟了上去。
“我們這兒的年輕人都出去咯，打工的打工，哎，還有考學出去的，都好的很。一到過年都回來了，熱熱鬧鬧，風風光光的。就這條路，從這頭到那哈，總能停上十幾輛小轎車。年輕人把大城市里的吃的、喝的、玩的，往家里拎。那么多好東西，老人家見都沒見過。你瞧我身上這個褂兒，不錯吧，貴著呢，是我女兒給我買的。咱們這兒買不到這種料子哦，你摸摸看，多么舒服……”胖女人拉著陌小婷，一邊走一邊嘮叨，跟在身后的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陌小婷竟真的伸手摸了她的黃衣服，還大肆稱贊了起來。
“害！只有這個徐老太家的兒子，大麻煩，還跟guo老摻和到一起，三天兩頭往guo老家跑，不知道在搞啥子。”胖女人一腳將路邊一個空飲料瓶踢進了。她還算有責任心，欣然接受了陌小婷的贊美之后，不忘繼續(xù)給我們講她知道的農(nóng)村八卦。
“大姐，你說的guo老，是姓郭嗎？”陌小婷提問時，我想起來早晨在左小林家的院子里，聽到偷狗賊也是這么叫瘋癲老頭的。
“不不不，他姓張，還是我本家，害！名字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果老、果老’地叫他。你知道張果老不？八仙過海里的？”
陌小婷點點頭。
“現(xiàn)在人信科學，破除封建迷信，不搞歪門邪道。我小時候聽我媽說，果老年輕的時候還過得挺好的，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都有人請?，F(xiàn)在就不行了，一個獨老頭兒，一輩子沒結(jié)婚，神經(jīng)還壞了?！迸峙擞糜沂质持更c了點自己的右邊太陽穴?！鞍ィ彩强蓱z人。”
“徐老太是聾啞人，聽不見，也不會說話，但人不錯，總是笑嘻嘻的。徐老爹死得早，老太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的。那時候我也沒好大嘛，還幫我媽拿東西送給徐老太，她還拿糖給我吃。她自己會做糖，還會做許多東西，好像是她在娘家做姑娘是學的，我媽有段時間跟徐老太關(guān)系好，還跟她學了幾樣?！?p> 又聾又啞的老太太，聽到這里我立刻就想起來了。豬八戒曾經(jīng)從她家里叼出來一只鴨子，應(yīng)該就是那位老太太吧。這么說來，第一次拉網(wǎng)式搜查的時候，我就毫不起疑地劃掉了那戶人家。原來，是我草率了。
“害！我也不好說什么，要是徐老太家的兒子偷了你們的狗，我也想替他求個情。他從小沒有爸爸，媽媽又是聾啞人。他沒有念過多少書，在工廠做工的時候還軋斷了三根手指?！迸峙藢⒆笫痔饋?，彎起中指、無名指、小指，做出了一個看似打槍的手勢。
“沒有人教他，他不懂善惡。他以前還掀過小姑娘的裙子，把人家弄哭就哈哈大笑。他不覺得這樣做有什么不好——當然那時候還小——有些殺千刀的老頭子就這樣教唆他干壞事。他是命不好，不是心腸壞。”胖女人抬高原本就被她拉著的陌小婷的小胖手，在那白白的手背上拍了拍。
“姑娘，我看你也面善，要不狗的事情就算了吧。以后也別養(yǎng)狗了，你看我們這兒都沒有誰家有狗。養(yǎng)點雞或是鴨，這些他都不偷?！迸峙朔啪徴Z調(diào)，用商量的口氣說。
“哎！真是可憐人?。 蹦靶℃眉炔徽f“算了”，也不說“不能算”，這樣感嘆著。
胖女人像得了知音一般，又在陌小婷的小胖手上拍了兩拍。
“我們過去看看吧？那個徐老太太。”陌小婷向我轉(zhuǎn)過頭，商量的語氣。
“也好也好！就那邊那一家，路那頭高出來的那塊，看見沒有，獨門獨戶的那個。門前種了許多花兒，好看得很。你們自己過去嘛，徐老太太熱情得很，見了人高興，笑個不停。你們就說剛搬過來看到她的花漂亮，所以來看看嘛！她喜歡人家夸她的花！她聽不見，也不會說，但是知道事情。你們?nèi)タ纯此?！”胖女人又是指路，又是推著陌小婷往前走。大約是嫌我走得慢，還拉了我一把。
“我就不跟你們過去咯，你們自己去。”胖女人把我們攆到大路上，就停住了腳步。她一停住，便拉得陌小婷也停下了腳步。
“你們是租了那兒那棟房子的吧？我就覺得像?！彼氖殖笮×旨夷沁呉恢浮ｍ樦闹讣饪慈ゾ湍芸匆娡Ｔ诼愤叺男↑S車。
“你們還有沒有別的朋友也想租房子呀？我家里也有一棟空著的樓，去年才裝修的，新的很?！彼坏任覀兓卮鹁屠^續(xù)說了起來。
“要是有朋友要租，我就帶他去找你嘛?！蹦靶℃靡贿咟c頭一邊說。
“好好好，就guo老家旁邊那戶，就是我家?！?p> “嗯嗯嗯，好?！蹦靶℃妹Σ坏c頭。
好不容易同胖女人分開之后，我們朝著徐老太太的家走去。
陌小婷沒有說話，我的心情也有點沉重。雖然已經(jīng)是深秋了，正午十分的太陽還是有點毒辣。路邊稻田里的稻子一動不動，一點風兒也沒有。
“剛剛的大嬸問我，‘你老公也是啞巴嗎？’”陌小婷突然拋出來這么一句。
“啥？”在我眼皮子底下，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嗎？
“我告訴她你是我弟弟，還說你只是話不多，再加上丟了狗挨了罵。”陌小婷說著哈哈大笑了起來。
“哎~”我嘆了口氣：“認識你之后，我又要演男朋友，又要演助理，現(xiàn)在還得演受氣包弟弟……”
“哈哈哈——”陌小婷笑得更大聲了。“然后她問我，‘你弟弟有沒有成親？’她說你這小伙子挺帥的，不過她女兒也漂亮。話不多，這一點也挺好的?！?p> “你怎么回答的？”我趕緊發(fā)問，心里想著，中年女人湊在一起也太可怕了。
“告訴她沒有啊，本來就沒有嘛。”陌小婷理所當然地回答。
哎，難怪總覺得剛才的胖女人臨到走時還盯著我不放呢……想想有些后怕……要不早點拉著左小林出來溜一圈吧……想到這里，不由臉頰一熱。
看著挺近的路走起來卻用了十來分鐘。還沒走到那棟房子的跟前，真相便已經(jīng)在我們面前了。遠遠望去，停著的摩托車上掛著紅色的頭盔。正是我們追逐了好幾次的組合。
“怎么樣？還過去嗎？”我停下腳步，問陌小婷。
她也站住了腳步，仰著臉看著不遠處的高地。被花草樹木環(huán)繞著的院子，院子中獨棟的房子，停在院外的摩托車，在摩托車旁走來走去的雞鴨。
“要去。我想知道為什么。”陌小婷這樣說著，繼續(xù)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