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曦也在準備戰(zhàn)爭,但是與梅家村的人們振奮的氣氛不同,他心里一片沮喪。瓊州府知府余浚的回函很快就到來了,他的說辭讓王若曦深深覺得自己才是真的淺薄。
接崖州縣令王函,展讀完畢,不免憂忿交集,失望有加。憂我大明疆域,無人守土乎?忿你食君之祿,有心報效否?蟲蟻刁民,尚未發(fā)難,汝當一身在先,親赴彼村寨,曉諭大義,令其迷途知返,安可端坐縣衙,足不出戶,僅以不足三十衙役前往懲戒,未見血珠一滴,便呼賊勢難遏?汝當會同地方勁旅,親往村寨,或征或撫,當解匪患,以盡汝之本分。今吾與汝期以一月,以函至之日為始。
想起這封函件,王若曦還是冷汗涔涔。首先是余浚實在老辣,不僅不上當,不肯為自己當槍使,而且強令自己出征,要自己去試試水深水淺。這事從最初的縣令想以利誘讓知府去打仗,勝了好歹可以分點利益,不勝也免了守土不力之責,變成知府強令縣令出面解決問題,解決了自然是知府指揮調度有方,解決不了也是縣令的無能。不得不說棋高一著啊。
讓王縣令如坐針氈的還不僅僅是這個棘手的任務,在他的心目中,梅加村就訓練了幾個使桿棒的半大小子,要不是賀典吏放水,有多少都拿下了。這事的關鍵,是賀典吏去梅家村演戲的事情,余浚竟然知道得那么清楚,連去了幾個人都了如指掌。“我一定要把這個奸細查出來!”王若曦惡狠狠地一咬牙,分派起任務來。
“周文書,你今日就去梅家村,與那劉遙知會一番,就說我明日來訪,叫他把賬簿文書都備好,我要四處看看,有無違禁之事?!?p> “屬下明白,這就啟程?!敝芪臅I命而去。
“賀典吏,你馬上點起人馬,整頓隊伍,明日與我一同啟程,在它梅家村外待命。談得好便罷了,若是談得不好,你見我訊號,即攻打過來,掃蕩梅家村,踏平它自由山!”
“啟稟縣令,屬下所領無非數十衙役,再加各村團練。衙役您也知道,只有二三十個還能差遣的,也都無甚戰(zhàn)力。至于各村團練,一直都是有名無實。屬下勝負不值一提,然大人的成敗安危,不可不慎重啊。”
王若曦呵呵笑了兩聲,冷冷說道:“賀大人考慮周詳,本官心領了。然則今日上命在身,勝敗都要一戰(zhàn),不知典吏可有計策?”
賀典吏回答道:“回大人,這石碌港為防海寇,有兵額五百,把總一名。若是知府有命,他也有責任協(xié)助。這把總名叫姚余孝,為人強橫霸道,但要緊的事務還是頭緒清楚?!?p> “是啊,我怎么把他忘記了。如今知府也未直接命令他,倒要我去賣個面子求他出兵助我了?!?p> 賀典吏心中想,你哪里是忘了,是根本就不知道??h令上任不帶師爺偶爾也是有的,但是到了任上也不雇一個,而且除了斂財一竅不通,連地方上哪些地方有駐守,多少兵額都一無所知,壓抑著心里的鄙視,賀典吏臉上帶笑地說:“知府對崖州縣的命令,就是對他的命令。至于說項之事,屬下自當盡力。不過行軍糧草,還請大人有所準備?!?p> “這個自然?;实圻€不差餓兵呢,況我一個小小的縣令?”兵力有了著落,王若曦心情很好,哈哈大笑起來。
姚余孝對賀典吏的來訪毫不意外。作為不歸屬于地方的駐軍,姚把總最不喜歡的就是面對縣官。按照大明律例,武官見文官低三分,所以姚把總見了縣官要行下官的跪拜之禮,而且除了軍令,若是縣令有吩咐,他好必須執(zhí)行。所以平時都是賀典吏來維持駐軍和地方的關系。但是對典吏所提之事,他卻皺起了眉頭。
姚把總捋了一把自己滿臉的絡腮胡子,沉吟著說:“兄弟,不是我抗命。如今這事態(tài),既非匪亂,更非謀反。那姓劉之人,照章納稅,發(fā)展民生,要我說,當嘉獎一番。至于操練警衛(wèi)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F在海寇如牛毛,黎人似餓狼,哪村無團練?哪家沒有刀槍?大不了補一個團練名額就是。”
賀典吏有點著急。借姚把總之兵的主意是自己出的,這要無功而返,如何跟縣令交代?忙開口勸道:“把總說的也是,這還未見匪情,當然不值得勞動你大駕。然而正是因為匪情未起,把總帶隊親征,一則可以深入了解敵手,二則也無需犯險,即有幾日糧草可得,何樂而不為呢?”
“哦?那王縣令有糧草給我?”姚余孝來了興致。
“我已向縣令大人事先講明,這次出兵乃是協(xié)助,所以糧草要地方上籌備。至于數額,還請姚把總示下,我這就回去稟報。若是縣令大人沒有異議……”
“若是沒有異議,就叫他明日一早撥來,然后我就出發(fā)。”姚余孝笑笑說道,讓文書過來輕聲交待了幾句。文書很快寫了個函來,姚把總接過來看也不看,雙手交給賀典吏,請他帶給縣令。賀典吏忙站起來雙手結過,卻發(fā)現函已封口。漿糊還是濕的。這讓賀典吏稍感意外,便將信函放在茶幾上,與把總閑談起槍棒來。沒談多久,姚把總站起身來拱手說道:“賀典吏,眼看天色不早,本應請你小酌幾杯,但擔心縣令大人備辦物資還需時間,所以今天就不耽擱你了。來日再與兄弟相約,置酒相請?!辟R典吏也拱手致謝,捏一捏已經干透的漿糊,告辭而去。
縣衙旁邊的校場上,稀稀落落站了三十來個衙役,以及十來個挑夫。衙役倒都是裝束整齊。崖州屬于黎區(qū),所以帶刀之人多不稀松。挑夫也都精神不錯??磥碣R典吏也不是混日子的角色。
日頭升起不久,王縣令就來到校場,見衙役隊伍尚整齊,滿意地點了點頭,宣布每人發(fā)紋銀五兩。滿場一片歡呼聲,倒也熱鬧。只是隨后就沒了下文,到日上三桿,姚把總的隊伍還沒有來,就讓人覺得有點尷尬了。
賀典吏看勢頭不對,又不好查問縣令是否按約定給付了糧草。想起昨天回復信函時,縣令那陰晴不定、喜怒難辨的面色,不僅為這次小小的協(xié)同作戰(zhàn)擔憂起來。一個小時前,他已經把手下派去石碌港駐所查看,現在也該回來了。賀典吏站在王縣令身旁,不住抬頭望著遠方。
不久,一陣馬蹄聲響起。只見一個衙役手握一面令旗飛奔而至,翻身下馬,向兩人報告:“報!姚把總已動身前往叉河村待命。吩咐在下將此令旗交給縣令大人。若需用兵,只要將此旗送至叉河村,姚把總即發(fā)兵前往梅家村?!?p> 王縣令哈哈一笑說:“兵貴神速,姚把總用兵如神,真乃良將也。朝廷有此良將,也是皇上的福氣啊。來人,點起號炮,啟程!”話雖如此,王縣令臉色陰沉如水,不見一點喜色,也不去接那只令旗。
賀典吏伸手接過令旗,吩咐手下騎馬先去探明姚把總在叉河村的駐地,以及梅家村到叉河村只見的道路。騎手走了幾步,他又大喊道:“多帶個人去!還有水路!”騎手應了一聲,招呼另外一個待命的騎手一起出發(fā)。馬蹄噠噠,很快走遠。
王縣令騎在馬上慢慢隨隊走著,看著賀典吏的人反應迅捷,不由贊道:“賀典吏帶兵有方,僅為一縣典吏,實在是屈才啊。我看你把總千總都做得?!?p> 賀典吏忙拱手致謝說:“大人謬贊。賀某能謀得一方平安,尚且要竭盡全力,上次前往梅家村還大敗而歸,實在是愧不敢當?!?p> “此言差矣。那劉賊以有心算無心,賀大人手下人馬雖精干,畢竟寡不敵眾,自然是沒有勝算?!蓖蹩h令顯得非常善解人意。
賀典吏謝過縣令,不再搭話,埋頭趕路。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這幾個人,對付街頭混混綽綽有余,但是真要打仗,那肯定無法戰(zhàn)勝劉遙那支小小的隊伍?!皶r至今日,恐怕已經不是一支小小的隊伍了。”賀典吏在心里惴惴不安地想。
望著那支小小的隊伍離開校場,酒樓二樓的一扇窗口后閃過黃胖子的人影。隨即從后門走出一個人,牽過一匹馬,也飛快地離開了。馬上的人個子瘦小,叼著一個煙袋,原來是魏敏。
周文書坐在劉宅的會議室里,面前一壺香濃的茶,幾樣簡單的茶點。昨天自己一到,就被迎到這新建的屋子里。劉遙仿佛什么過節(jié)也沒有,遠遠迎出來,把臂言歡:“周文書別來無恙,今日光臨寒舍,不知有何公干?”
周文書原原本本說了縣令的吩咐。劉遙顯然有點吃驚,不過很快就輕松的笑笑,站起身來說道:“周文書,趁現在太陽尚未西沉,請移步一觀。”說著拉著周文書來到自由山頂,開始介紹:“此山北門,是茫茫密林,黎人在其中出沒。萬幸上天照應,梅家村跟黎人不僅多年來和睦相處,而且達成合作,售賣鐵礦于我。除此之外,也沒有其它事務?!闭f著手指著密林邊緣的水面說道:“此處水面,原為一道跌水,風景殊為可觀。現由我梅家村人集全村之力,筑壩蓄水,形成水庫一座,不僅能為我村穩(wěn)定供水,也能抬高水位,為比我現在所站之位置提供飲水。你看從壩頂引出的一道水渠,逶迤沿山而來,便是這引水之渠?!?p> 周文書嘖嘖稱奇,問到:“這水渠懸空而來,竟也不漏水,也是神奇。”
劉遙笑笑:“明日縣令大人來到,我會將其中法門展示給你們看。文書請看水壩下端,幾條水管貼地而行,直通那片寬大的房屋。那便是我的加工作坊。水力強勁,可以驅動槳葉,帶動機器運轉。但凡有打磨、鉆孔、車圓之類事項,都可以由水力驅動,可以省去很多人力?!敝芪臅粫r反應不過來,緩緩點頭道:“明天有時間我們一并看來?!?p> 劉遙點點頭說:“沿著河邊這一片廠房,都是作坊。有造紙,也有醬園,有煉鋼,也有打鐵。諸如工具農具,水車滑輪,鋼刀鐵鏟,都在這里生產。為了生產這些東西,我接納了很多流民,都是衣食無著,流離失所的人。而且我不挑不揀,只要愿意來,都可以來梅家村。里面能干得動活的,都會安排一份活計給他,讓他自食其力,養(yǎng)家糊口。若是無親無故又不能勞動的,我們也每天三餐供應著,安度晚年。當然現在我們的糧食還是不夠,如何讓所有人吃飽,還是有困難的。但是無論如何,只要人來到我村,便一定會讓他得到安置。所有這些新來的人,都住在我們眼前的這片房屋里。如同上次跟你說的,這些房屋都有上下水,不必挑水就可用,也不必忍受便溺的臭氣和污濁?!?p> 周文書忙回應道:“上次我一回去便跟縣令大人稟報了你愿意為他建造一個上下水房屋的意思,可惜縣令大人可能是尚未了解這東西的好處,竟也沒有明確示下,在下因此也一直沒有向劉先生復命?!?p> “不妨不妨,這次縣令大人親自光臨,我們可以給他介紹一二,再看他們想法?!眲⑦b伸手一揮,指向夕陽西下的遠方:“那個方向,就是叉河村。兩村之間以那片高聳的石壁為界。如今石壁已打通,我們和叉河村之間已有暢通的道路。從石壁往這里來,一千五百余步,我們正在筑一道河堤,以保護岸邊數千畝田地。此河堤若能在明年春汛之前筑成,便能為我梅家村帶來良田數千畝,如此我再招收流民也不怕糧食不夠吃了?!?p> 說完這些,劉遙停頓了了一下,才又說道:“我的所有產業(yè),都在這里。想做的事情,都在面前。希望上天關照,完事順利。若有不同的想法,我總要妥善解決,協(xié)商妥協(xié)。若是非要作對,也只好逼上梁山了。畢竟,這片家業(yè)來之不易,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