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棄
頭天晚上齊雁云從溫仙月家離開,徑直趕回了大理寺,特意找到阿滿姐姐的信息,又把那些失蹤女子的身世背景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幾遍,還是沒理出半分頭緒。
撐著桌子假寐片刻,燭火悠悠點了半宿,天分明時油盡燈枯,他才從睡意中逃脫,匆匆換上官服去上朝,一從宮里出來,他換了衣服就朝溫家趕。
沿著青石板鋪成的小道走進(jìn)巷子,循著記憶往深處的灰瓦小院走,再轉(zhuǎn)過一個拐角,就能看到暗紅色大門前掛著的紅燈籠了。
一只腳剛踏出轉(zhuǎn)角,柔軟的清香撲了他滿懷,像是一朵靜靜盛開在月夜的玉蘭花,飄著靜謐的幽香。
眼前人垂著頭,長而亮麗的青絲散在身后,因著她的動作滑過指尖,上面似乎還沾著點滴水汽,暈開她臉頰處的桃紅。
姑娘臉也不抬,悶聲道歉就想離開,神色焦急。
他連忙拽著她的胳膊攔下他,露出白齒淺笑道:“撞疼了?這么著急去哪兒?”
這會兒她才意識到自己撞到的人是誰,愣愣抬頭,撞進(jìn)他原本平靜的眼眸中。
齊雁云一時微怔,見她捂著額頭,眼角綻開嫣紅,粉黛未施,肌膚如凝脂一般白潤滑膩,紅唇以水光點綴,挺翹的鼻尖俏麗小巧,杏眼略微上挑,含著半分楚楚可憐,長睫濃密卷翹輕輕扇動,像是一柄羽毛扇,撓得他心間發(fā)癢。
她好似一朵嬌艷的出水芙蓉,既清麗又魅惑。
齊雁云的視線若無其事地從她的嘴角掃到眼尾,最后又停到她的唇邊,目光幽深,只瞥了一眼就移開視線。
就是不知怎的突然口舌干燥,喉間不自覺發(fā)出咕咚一聲,喉結(jié)隨之上下滑動。
察覺到自己的不自然,他收回手握拳遮住嘴低咳兩聲,試圖掩蓋情緒。
溫仙月一見是他,先是有些驚訝他出現(xiàn)在這兒,愣在原地,“你怎么來了?”隨后立即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語氣有些焦急,“阿滿不見了,我忙著去找他?!?p> 齊雁云聞言立馬就將先前的情緒拋之腦后,打算隨她一起去找阿滿:“別著急,我們一起找?!?p> “仙月!”李聽眠追出來,把手上的玉簪遞給溫仙月,“把頭發(fā)綰上再去吧?!?p> 溫仙月抬手撫上自己耳后的長發(fā),已經(jīng)半干了,她倒是忘了。
接過簪子,長發(fā)全部收攏在掌心,她隨意地將其盤成一個低髻垂在腦后,沖李聽眠一笑,“走了?!?p> 李聽眠目送二人離開,他們步伐匆忙,頭也不側(cè)地交談。
“阿滿的姐姐叫劉阿圓,是城南紅袖紡織廠的工人,今年十七歲,和阿滿兩個人住在城隍廟附近的筒子巷里,我們先去那兒找找。你別急,他應(yīng)該只是想家了,不會出事的?!?p> “嗯,我也能猜到他是回家了,就是擔(dān)心他出什么意外。”
交談聲遠(yuǎn)去,直到他們走出巷子,李聽眠才轉(zhuǎn)身離開,準(zhǔn)備去尚司府。
要到筒子巷,得先經(jīng)過城隍廟。
即使是清晨,也不乏許多前來拜神的人。
來往的人衣衫樸素,多是附近住著的商戶與農(nóng)戶。
二人視線都未偏移半分,繞過人群,直直地朝著筒子巷的方向趕,沒能注意到廟門前小販怪異的眼神。
借著大理寺名冊上的描述,進(jìn)入筒子巷后,二人很快就找到了阿滿的住處。
一面破舊的木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砗⑼目摁[聲。
下意識看向?qū)Ψ剑麄兘詮谋舜说难凵窭锟吹搅艘苫?,齊雁云推開門先行一步,溫仙月緊跟其后。
偌大的院子只擺著一張有些褪色的木桌,旁邊是兩間茅草屋以及潦草搭建的廚房。
阿滿正坐在草棚子下,抱著個一兩歲大的孩子,給他喂米湯。
可能是覺得米湯太寡淡,孩子始終不愿意下咽,尖聲哭鬧著。
里面還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衣褲都短了一截,灶臺里炊煙裊裊,看上去正在做飯。
看到阿滿安然無恙,溫仙月從方才一直提著的心才落了下來,她上前幾步,輕聲喚道:“阿滿?!?p> 阿滿這才從發(fā)現(xiàn)突然出現(xiàn)在院子里的兩人,囁嚅幾聲:“溫姐姐,齊大哥……”
溫仙月走到阿滿跟前,半蹲下朝小孩伸出手:“姐姐抱好不好?”
孩子似乎是見她長得好看,笑得好看,止住哭聲,撲進(jìn)她的懷里。
“阿滿,你回家怎么也不跟姐姐說一聲?”
一手掌著孩子的臀部,一手輕拍后背安慰,她一臉暖意,無半分責(zé)備的神情。
阿滿捏著衣袖站起來,棚子里的小女孩聽到動靜也跑出來看,見是兩個不認(rèn)識的大人,害怕地躲到阿滿身后,只探出一只小腦袋,明亮的大眼睛想看又不敢看的晃著。
伸出手把女孩擋在身后,他垂著頭不說話。
他很喜歡溫仙月的家,那里有好吃的東西,能吃飽飯,不像在家的時候有上頓沒下頓;半夜醒來的時候還有柔軟的床鋪,滿床都是好聞的味道,不像他滿身難聞的氣味;溫姐姐也美得像仙女一樣,溫柔體貼,對他很好。
他想一直待在那里。
就在他抱著被子心安理得、快要睡過去的時候,他突然想到阿姐還下落不明,家里還有一個一歲的弟弟和十歲的妹妹等著他,等他帶東西回去給他們吃。
他享受著好的一切,卻沒有想到自己還在遭罪的家人。
強烈的愧疚感頓時驅(qū)散了縈繞在周身的暖香,他再也睡不著了,天還沒亮,他從溫家偷了些米跑回了這里。
推開門看到破敗不堪的房屋時,他意識到,這才是現(xiàn)實,這才是他潦草一生的真實寫照。
如今這樣的現(xiàn)實擺在他們眼前,他一開始覺得羞愧,丟臉;而后又不齒自己的想法,這是自己長大的地方,他怎么能嫌棄?最后轉(zhuǎn)變?yōu)闈鉂獾膿?dān)憂,擔(dān)憂溫姐姐會瞧不起他,會不幫他找阿姐。
溫仙月就這樣看著他不說話,瞧他緊緊咬著下唇,情緒都寫在臉上了。
她塌了眉毛,一臉無奈,抿著唇回頭。
齊雁云自然也看出阿滿內(nèi)心所想,對上她遞過來的眼神,輕輕揚眉,抬腳走上去把孩子從她手里接過來。
他不太會抱孩子,只學(xué)著她剛才的樣子抱著,身子有些緊繃,隨后向溫仙月遞去眼神,看她彎下腰,嗓音淡淡的,帶著十分的溫柔,耐心地?fù)嵛堪M敏感的內(nèi)心。
“你一聲不吭的離開,姐姐很擔(dān)心,以后不要讓姐姐擔(dān)心了好不好?”
阿滿不說話,她不在意地笑笑,仰頭去看他背后的小女孩:“你在做飯嗎?姐姐幫你好不好?”
小女孩紅了臉,攥著阿滿的衣擺,害羞地點點頭。
阿滿抬起臉,惶恐又詫異,眼里泛著淚花,他看著溫仙月,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溫姐姐,你不嫌棄我們嗎?”
溫仙月淡定地掀起眼簾,神色認(rèn)真,反問道:“你嫌棄你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