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食之香在寢閣中飄蕩,聞之,似乎就能夠暖心飽腹。而桌上的青玉碗底只剩一圈淺淺的褐色湯漬,碗中的藥膳已被飲盡,可食用之人的面部卻呈些許扭曲之狀。
阿勒托腮不語,靜看著芙寧展現(xiàn)出略顯夸張的神情。
“真有這么苦嗎?”
她發(fā)問道。
芙寧笑著搖首,眉頭卻仍然緊鎖。
“不怎么苦但、就是今日這湯略濃稠了些,味道也不同往日,湯渣入口,些許苦澀。”
芙寧聲音淺淺道。原本只是以這藥膳為借口將百里諾支走,誰曾想,今日這碗湯真的澀口難咽。
“稍微改了幾味食材藥材,苦是正常的,但能助你平穩(wěn)靈力、恢復(fù)氣力。”
阿勒這般用心良“苦”,芙寧不敢多言,只能回之一笑,趕緊多飲幾盞清水來沖淡口中苦味。
可剛舒展開的眉卻又淺淺皺起,不知為何,芙寧的腦海中頓然浮現(xiàn)出那位在百里諾身邊的宮娥的身影,以及她冷漠銳利的眼神。
“奇怪,若是按阿姐所說的,百里諾身邊的宮人皆是父親所安排的暗衛(wèi),那方才那位姑娘,為何那般警惕地看著我?她不應(yīng)該是昭黎人嗎?而且阿姐還說,百里諾與一位宮娥關(guān)系親密,為其取名赤釉,會不會,正是她?”
正端著碗起身的阿勒聽見芙寧嘀咕著什么,惑然回首看去,卻見她捧著茶盞,凝視里面的水低語著。一時(shí)間,阿勒竟不知她是在問話,還是在自言自語。
燭火跳躍,燈籠燃亮,不過在白日里,這散發(fā)的光顯得微弱。百里諾將“芙樂”送他的這盞花燈點(diǎn)亮,舉到一面白墻前。繪于燈面的山川、鑄刻成花藤亭閣的鏤空燈架,其影子皆被投印在墻上,構(gòu)成一幅奇異飄渺的水墨畫。
站在這面墻前,注視墻上之景,多年前的虛影與記憶,在恍惚之間重現(xiàn)他眼前。
母親尚在世時(shí),每每到了昭黎的月燈節(jié)這日,會與他說,在他們胥唐,這天叫做燃月節(jié),因?yàn)樗匕卓帐幍膱A燈籠被燭光燃明,就宛若九天之月。她會帶著他一同編織燈架、繪制燈面,還念叨著胥唐的織物與煅銀技藝是在東陸中洲里極佳的,而胥唐的銀器里,都藏著當(dāng)下的故事。只要提及胥唐,母親的眸中會流露出自豪,也有憂傷與失落。
年幼時(shí),他不知母親所說何意,直至她離去,他才被迫成長,也忽然間明白所有。她是在告訴他,在胥唐發(fā)生的重要之事皆會刻在這些銀器當(dāng)中,哪怕身處異地,只要商貿(mào)交易仍在,也能憑此了解家鄉(xiāng)之事。
就在芙樂及笄前的兩三個(gè)月里,她從宮外帶給他的銀制品中,皆刻有胥唐的銀月山。而之后他從芙樂那得知了胥唐之事,與銀器中所鑄完全對應(yīng)。這胥唐內(nèi)部再生矛盾,便是因這座山,但也不完全是因?yàn)檫@山中銀礦,更是因?yàn)?,東瀚不再隱藏,已全然昭顯其欲吞并海東陸中洲的野心。
“赤釉,憑你方才所觀,芙樂姐姐是否真的失去記憶了?”
一直默然站在百里諾身后的宮娥問聲抬顎,轉(zhuǎn)身走向桌案前,拾筆點(diǎn)墨在紙上飛快寫著什么,繼而拿起紙張遞給他。
“與殿下敘話之時(shí),其神情顯陌生,面呈惑然,不似偽裝。但,性情似有轉(zhuǎn)變,舉止習(xí)慣不似從前,些許古怪。但僅憑一見,無法判定。”
看著赤釉所寫,百里諾皺眉抿唇,回想著方才與芙樂敘話的情景。其面容未變,但她看自己的眼神,確實(shí)是陌生,而且多了幾分警惕和打量,這讓他很不安。
赤釉垂首靜待他的答復(fù),卻聽到了淺淺的笑聲。
百里諾將花燈放置一旁,雙手捧著這張宣紙,輕輕展平,欣賞般地移目。
看著他表露出淡淡的笑意,赤釉不禁感到困惑。
“這字,寫得是愈發(fā)娟秀端正了,還獨(dú)有自己的風(fēng)格。近段時(shí)日,赤釉可是悄悄習(xí)字了?”
他這突如其來的夸贊,更是令她驚訝。
但看到他的雙眸快速地往她左側(cè)邊一眨,赤釉即刻心領(lǐng)神會,神情瞬間肅然。她極小幅度地側(cè)首,左耳廓微動,左后方窗外細(xì)碎的腳步挪動聲與衣物輕擦墻壁之聲傳入其耳中。
百里諾并不在意那竊聽之人,只是再次拾起花燈,手掌輕撥使其轉(zhuǎn)動,且故作無奈道:“唉,這些銀器飾品可白拿了,這并不起作用呀,無法喚起樂姐姐的絲毫記憶。都已過去一兩月了,紹哥哥他們也同樣沒好法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燭火經(jīng)銀燈架的曲折反射將細(xì)碎光點(diǎn)投入屋內(nèi),與山川剪影一同緩緩流轉(zhuǎn)。
“哦!這些畫倒是提醒我了,我和姐姐一起臨摹過好多的畫!還有她送我的那本山川圖冊!那些她親自創(chuàng)作的定然會比買來的更有記憶!!”
他恍然大悟似的歡聲喊著,拉起赤釉的手奔跑離開屋內(nèi)。
遠(yuǎn)觀其提燈跑跳的背影,仍若稚童。
可十五歲,已然是能明事理辨是非的年紀(jì)了。他也僅僅小她們幾個(gè)月罷了。
芙寧能看出百里諾故作幼態(tài)、用孩童那般的語氣與她敘話,但他雙眸透出的期盼與欣喜,舉止間的些微親昵,似乎能說明他與芙樂的關(guān)系當(dāng)真要好??伤睬宄约菏邱闾浦?,雖生在昭黎,可終究是來自異鄉(xiāng),十五年寄人籬下,母親也病逝在這里,他也只能被束縛在這深宮中,宮墻之外的天地也只能通過書籍圖冊話本來了解。
那他心中,會有諸多不甘吧,會不會化生成怨和恨?但若是去年秋末時(shí),百里諾就知道東瀚的挑釁與胥唐的內(nèi)亂,他也很大可能會被接回去繼承君位。若是出于對昭黎的怨恨而對芙樂下毒以作報(bào)復(fù),對他回胥唐繼位而言并沒有益處。應(yīng)該不會是百里諾。
不對。
“啪--”
芙寧給自己的額頭來了一巴掌,她怎么就忘了,她們可是有特別身份的。對于尋常人而言,芙樂所中之毒就只是迷藥,除非下毒之人曾察覺出芙樂的身份。
可芙樂未曾說過她在任何人面前展露過靈力,百里諾等人也不曾有過試探之舉。
芙寧重重嘆氣,自屋內(nèi)悠悠踱步至臨水臺,抱手靠著柱子,讓這拂水而來的涼風(fēng),驅(qū)散她因思索繁復(fù)而引發(fā)的煩悶與燥熱。
但愿這宮中是當(dāng)真并沒有人發(fā)覺他們的妖靈身份吧??伤K究不明白,下藥之人若不知芙樂為妖靈,令芙樂昏迷長睡對其有何益處?但若是知道了,其首要想法應(yīng)該會是揭露于眾吧,還是說,其只想要取芙樂性命呢?
此刻間,與昭黎帝都相隔十幾座高山與城鎮(zhèn)的無嵐峰里,與芙寧容貌極為相似的她,也正倚柱憑欄,仰面與風(fēng)相照,眺望著山林之景。芙樂遠(yuǎn)觀著璇方門弟子的身影在各處穿梭勞作,其伐竹拾花、掘地采石,用以造紙、編織、淬煉染料。半山腰平地,果園菜園建于其中,赤橘之色綴青間,增添鮮趣。恍惚之間,芙樂似乎從那些弟子之中看到了芙寧的身影,看著她與同門嬉笑著,游于林間,拾竹挖礦、織染布匹、采摘蔬果......這是她曾說過的在璇方門的日常,雖清苦卻充實(shí),自給自足,可練心性,沐浴于無嵐峰的靈力之中,更且可助她修習(xí)術(shù)法。
明明同母而生,芙寧卻被迫與至親分離,在這仙門清苦修習(xí),而芙樂自己,則萬般受寵、不知寒苦,這懸殊的人生,讓她甚是難過。頓然,思緒雜亂,心中似有悶堵,芙樂不再觀景,轉(zhuǎn)身面向這竹屋內(nèi)。
“何故這般愁容滿面?”
清靈溫婉之聲隨輕盈腳步自門口傳來。
“沐師姐?!避綐讽幸涣粒皝淼你鍕肿饕?。
看著一旁的輪椅,沐嬛眸中流露無奈,快步前去抬起她的手。
眼前少女雖與芙寧極為相似,可終究,性情舉止極大不同,她很是憂心她的小師妹們,畢竟,在皇宮朝堂和在江湖的待人處事之道,可是有極大不同。芙樂雖在她相助下,靈元已逐漸修復(fù),可冰封多月,寒氣入體需緩緩消除,其雙腿也暫無知覺,也不知她們二人何時(shí)可以換回來。
“你想家了?”沐嬛落座于旁,輕聲詢問道。
“恰恰相反,我、我忽然不想回去了,甚至,想讓芙寧在宮中再多住一段時(shí)日。”
此話一出,沐嬛神情略微一沉,表露不解。
“可那也本該是她應(yīng)有的人生,不是嗎?倘若我們并非是妖靈,就能一同成長,不必分離,阿寧不必這般清苦,我也不會被這奇毒所害。”
“你這是,在怨自己妖靈的身份嗎?”
沐嬛的聲音驟然低沉冷漠,暗含的慍怒令芙樂心中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