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七日七夜
”我一定要得到那柄神劍。“
”只有這樣,我才可以重新打入三十二名,贏回自己的尊嚴?!?p>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p> 思無邪跪在三彩堂之前,夜空如一口深邃的井,黑暗無邊無垠,向著他蔓延而來,恐懼如一道幽靈,飄在他的眼前,他的心間。
寒冷、孤獨、饑餓、屈辱,彼此交織,彼此滲透,匯聚成這世間最苦澀的烈酒,灌入思無邪的口鼻之中。如果不是那顆最執(zhí)著的心,誰又肯如此糟踐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心?
但是少年就跪在那里,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像。
天寶十三年十二月瑯琊山三彩堂
云橫秦嶺,雪擁藍關
嘀嗒,嘀嗒??搪┑穆曇舨煌5厍脫糁紵o邪的耳膜和神經(jīng)。
從子時到丑時,從夜半到雞鳴。
直到雪花在他身上凝聚成了厚厚的一層,直到露水在他的睫毛上凝成了一層霜。
他仍然跪在那里,眼神里滿是期許。
少年為了成為劍仙,保護大唐,也為了自己的尊嚴,情愿賭上自己的身體。
他不信,這樣的誠意打動不了煙天青的心。
少年抬起頭,一道刺眼的陽光,如同嘲笑一般,拍打著他的臉頰。
他想到,此刻,林月桐、鄭小凜以及粟特六子一定在仙殿里,修習著最高妙的仙術和幻術。他們吃著香,喝著辣,擁著溫暖的火爐。
而他,則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在凜冽的寒風中,在漫天的飛雪中,忍受著疼痛和饑餓。
不過,為了至高無上的戰(zhàn)力,受一點苦,又算得了什么。
思無邪將仙衣裹緊,望著三彩堂雪白的大門,堅定了自己的內心。
今日,又有幾個落榜的弟子稀稀落落地來到三彩堂前。他們也裝模作樣的跪在思無邪之后。滿心歡喜地以為煙天青會開門來迎接他們,甚至為他們鑄造一柄仙劍。然而,整個下午過去了,他們等到的只是無盡的失望。
有的弟子無法忍受寒冷和饑餓,便悻悻地去了。有的弟子則站在三彩堂前,破口大罵,發(fā)泄著這幾日一來胸中的憋屈和郁悶。有的弟子則搬來了火爐和糧食,遠遠地躲在角落里看思無邪的熱鬧,有的弟子則兜兜轉轉,猶猶豫豫,不停地離開,又折返回來。
而自始至終,只有一個人,跪在風雪之中。
傍晚十分,刀疤男又提著鞭子,氣勢洶洶地沖了出來。
思無邪一抬頭,那橫亙在刀疤男臉上裂谷一般的傷疤刺痛了他的神經(jīng)。他望著他,如同望著一尊閻羅。
這一次,刀疤男的鞭子毫不留情地落在思無邪的身上。那皮開肉綻的感覺,如同鋒利的刀刃,一寸寸切割著他的皮膚。
火辣辣,濕漉漉,血淋淋。
緊接著,刀疤男再次施展了劍道始章。香山劍白光大作,呼嘯而出的狂風,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將其他的弟子全都裹入風中,一陣呼嘯,那些弟子都消失了蹤影。
在風中,只有那個少年,依舊一動不動。
之后的六天,仍然不斷有弟子前來求劍。但他們的遭遇和思無邪并無二致。無非是忍饑挨凍,再挨一頓鞭子,然后被狂風吹散。
只是在凌凌月光之下,即使仙衣單薄,腹中空空,但那個少年,卻從未離開。
終于,來到了第七天的午后。此刻的思無邪已然精疲力竭,搖搖欲墜。他的眼皮不聽話地粘在一起,又被他的意志狠狠地分開。
他的整個身體如同泡在一壇烈酒之中,血肉化水,枯骨成酥,這身體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忽然,一陣刺耳的笑聲從遠方飄蕩而來。這笑聲是那樣的熟悉,思無邪睜開火辣辣的眼睛,循聲望去,只見粟特六子正蹦蹦跳跳地向自己走來。
風雪中,他的目光和康云藝的目光相交,康云藝定睛一看,便撫掌大笑起來,說道:”看,那不是倒數(shù)第一思無邪嗎?我的天啊,他在這里干什么?他是要求煙殿帥給他鑄造一柄神劍嗎?哈哈,真是臭不要臉?!?p> 說著,粟特六子仿佛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沖向了思無邪。
六個人將思無邪團團圍在中間,如同觀賞一只猴子一般的看著他??翟扑囂ь^看看三彩堂,又看看思無邪,眼睛里滿是快活的光彩。他說道:
“不是吧,你不會自從比試之后就一直在這里跪著吧。我的天啊,你吃飯了沒有???來,沒吃飯的話師兄來喂你?!?p> 說著,康云藝從懷中摸出一個熱乎乎,香噴噴的肉餅??翟扑噷⑷怙灧旁谒紵o邪的鼻尖上,蹭過來,又蹭過去。如此反復,不停地挑逗著他。
思無邪一動不動,只是死死地蹬著這個仇人。
康云藝見他巋然不動,又嘻嘻地笑道:“哎呀,你說這天怪冷的,師父也可憐我們,給我們做了六套暖和的冬衣。師弟師妹們啊,來,脫下來,給小師弟穿上。”
“好嘞,大師兄!”
說著,立夏范陽掬起一捧雪,跑到思無邪身邊。她把思無邪的衣領拉開,將一團雪從他的衣領處塞了進去。
冰冷的雪團如同一條靈蛇一般,在他的皮膚上不停地游動。那股鉆心的,刺骨的冰冷,像是一把冰冷的利刃,切開他的皮膚,直刺他的骨髓。
“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思無邪好想大聲呼喊,但是他終究忍了下來。咬緊牙關,惡狠狠地看著粟特六子。
康云藝見他還不發(fā)作,呵呵一笑,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心中又生出一計。
他故作姿態(tài)地來到思無邪的身邊,替他拍打著肩上厚厚的積雪。突然,他的一只手如同鷹爪一般死死地鉗住思無邪的肩膀,惡狠狠地說道:
”知道嗎?小廢物,你不在的時候,師父將他最得意的仙術都傳授給我們了呢。而你這個廢物在這里跪了七天七夜,不僅沒有得到仙劍,還一事無成。你想知道現(xiàn)在我們有多厲害嗎?好,就讓我這個大師兄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個不聽話的臭師弟?!?p> 康云藝雙手結印,口中喃喃道:”仙術,大四象之木之術?!?p> 剎那間,思無邪腳下的雪地劇烈地顫動了起來,無數(shù)根藤蔓如同鬼手一般死死地抓住思無邪的身體,拉扯著他向著地面狠狠砸去。
思無邪想要掙扎,可是他越掙扎,那藤蔓便糾纏的越緊。
就在此時,他感覺到腦后被一只手按住,康云藝惡心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你們后四十名的弟子,這一個月將在野外自生自滅,你是知道的吧。所以,即使我現(xiàn)在殺了你,也沒有任何問題?!?p> ”別怪我,要怪,就怪你這條唐狗太弱了?!?p> 說著,康云藝一用力,將思無邪的頭顱狠狠地按進雪中。
一時間,無數(shù)冰冷的雪水涌入思無邪的眼耳口鼻。他感到一陣窒息,可是一張口,腥臭的雪水便被大口大口地吸入,反而更加難以呼吸。他拼命地揮動著雙手,手指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可是,無論如何他掙扎,康云藝的手都堅硬如鐵,竟然絲毫不為所動。
七日七夜的苦跪耗費了思無邪太多的氣力,現(xiàn)在的他沒有任何能力反抗康云藝的攻擊。
思無邪雙頰緋紅,雙眼直往上翻。漸漸的,他的四肢變得冰冷,不斷掙扎的雙手也落了下來。眼見是活不成了。
彌留之際,思無邪的腦中開始一幕幕地閃回。花錯落、鄭小凜、張水詞、馬致遠還有小桃紅的臉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地出現(xiàn),又消失不見。終于,林月桐那百合般清麗的臉龐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看見,她悲傷地望著他,她潔白的臉上,掛著一顆晶瑩的淚滴。
本想著保護你們,到頭來,卻是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哎!真是可笑??!
終于,思無邪停止了掙扎,雪峰之上,回蕩著康云藝尖銳的笑聲。
康云藝對思無邪單方面的虐殺,讓嗜血殘忍的粟特人興奮的紅了雙眼。他們手舞足蹈地慶祝起來。
忽然,一陣沉郁頓挫的奚琴聲隨風飄來??翟扑囆闹邪到幸宦暡缓?,松開了按住思無邪的手,趕緊捂住雙耳。
與此同時,他對其他粟特弟子高聲呼喊道:
“快捂起耳朵,是幻術?!?p> 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除了他,其他粟特弟子都已中了招。
在粟特五子的腦海里,世界驟然間開始崩塌,他們落入了一個極深的雪谷之中。他們的身體被陡峭的崖壁夾在中間,崖壁之間的空隙極為狹小,伸出雙臂,竟然可以同時觸及兩側。如此險境,他們斷無逃出生天的可能。
粟特弟子四處搜尋出口,卻發(fā)現(xiàn)一只巨大的梅花,正在他們面前迎風開放。
似鄙夷,似嘲笑,那絢麗的綻放,在此刻,竟將一顆顆滿是恐懼的心刺得鮮血淋漓。
丑惡,當它的反面愈發(fā)光鮮亮麗時,便越顯得渺小而卑微。
突然,伴隨著一聲轟隆隆的巨響,陰沉的天空仿佛破了一個大洞,皚皚白雪如同滔天巨浪一般翻涌而下,好像無數(shù)條出云的蒼龍,咆哮著,要將他們吞噬。
康云藝明明知道那是幻術,可是,他只能捂著耳朵,看著其他五人在原地不停地哭嚎呼喊著。
再冰冷的世界,也會有一絲溫暖的燈光,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為你亮起。
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悠悠傳入思無邪耳中的,是少年阿賓悠揚的奚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