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三才堂
一輪圓圓的紅日從東方探出了頭,將金燦燦的陽光灑在兩位少年身上,像是給他們鍍了一層金粉。
思無邪迷迷蒙蒙地閉著眼,他的頭機械性地低下,又頑強地抬起。他的眼皮上仿佛綴了一塊巨石,有千鈞重負。
今天是他跪在三彩堂前的第七天,距離最后的比試只剩下二十三天了。別的弟子都在飛速進步著,而他還是什么也沒有學到。
思無邪將瞳仁對準那火紅火紅的太陽,它如同燒窯的熔爐一般,熾烤著他的內(nèi)心。
如果再得不到煙天青殿帥鑄造的仙劍,他將永無翻身之日。想到這里,他望著三彩堂的目光更加灼熱了。
忽然,一陣吱呀吱呀的開門聲傳來,那名臉上橫著一道狹長刀疤,如同雪中惡鬼的弟子,揮舞著皮鞭走了出來。
思無邪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今天自己又要承受他的一頓鞭打了。
天寶十三年十二月瑯琊山三彩堂前
枯木逢春,柳暗花明
這六天,他每天都要挨上這個刀疤男一頓鞭子。若按照“小魔王”平日里的脾氣,他早就沖上去給刀疤男”邦邦“兩拳??墒且幌氲竭€要求煙大殿帥幫自己鑄造仙劍,便強忍怒氣,不去發(fā)作。
然而昨天經(jīng)過和粟特六子一夜的纏斗,此刻的他早已經(jīng)凍餒交加,精疲力竭,再挨上一頓鞭子,骨架子非得給他打碎不可。于是思無邪打起精神,滿眼防備地看著刀疤男一步一步地走近。
忽然,一縷陽光透過輕薄如沙的云層,輕輕地落在他的眼底,他眼里的顏色仿佛是經(jīng)過了烈火淬煉之后亮澄澄的金子。他看見,刀疤男的臉上竟然露出了微笑。
兇惡的刀疤將微笑一分為二,露出一種荒山野廟中惡鬼的陰森和詭異。
他一時間呆住了,渾身上下凝結(jié)成了一層冰。
刀疤男竟然在笑,他到底要干什么?
就在這時,刀疤男伸出圓木般粗壯的雙臂,他溫暖的雙手插入思無邪的腋下,將他一下托了起來。
刀疤男拍了拍他的肩膀,兩眼迷城彎彎的一道縫,露出一排鯊魚般潔白而鋒利的牙齒,嘿嘿一笑,說道:
“好小子,沒想到竟然真的讓你堅持了整整七天七夜?!?p> 七天七夜,這四個字有多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伸入懷中取出兩片薄荷葉。他將一片薄荷葉塞在嘴里,另一片塞進思無邪的嘴里。
“這玩意,勁兒大,性涼,提神醒腦。小子清醒清醒,跟我去見煙帥吧?!?p> 思無邪直愣愣地看著他,他曾無數(shù)次幻想著進入三彩堂的情形,他也為之忍饑挨餓,苦中作樂。但是,當這一刻終于到來時,他覺得這一切是那樣的虛幻,那樣的不真實。
直到薄荷葉的清涼敲擊他的味蕾,如一陣清風,吹散腦中的混沌的霧靄。
在一旁的少年阿賓也露出欣慰的微笑,他興奮地說道:“無邪,怎么樣,我說你一定可以成功的吧?”
刀疤男大口大口地咀嚼著薄荷葉,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咧著笑道:
“誒?你們別高興的太早哦。煙帥今年已經(jīng)幫別人鍛造過仙劍了。他能不能幫到你,就看你的造化了?!?p> 這一句話如一道閃電,在思無邪冰川般的心上炸開了一聲響雷。
他深深地低下頭,頭顱簡直要埋進土里。
算了,都到了這一步了,不如再繼續(xù)堅持下去,也許還有別的辦法呢?
他點了點頭,對刀疤男說道:“我愿意隨你前去面見煙帥。”
終于,刀疤男嘴里的那一片薄荷葉也嚼完了。他將薄荷也得葉子柄仍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腳,笑道:“走吧,你們兩個一起跟我進去。”
庭院深深深幾許。
思無邪沒想到,外表冰冷堅硬的三彩堂,竟然是如此的回廊千轉(zhuǎn),重門深掩,像少女深重的心事。
一代鑄劍大師,竟是生活在此地整整十六年。不食人間煙火,不問滄桑世事。
在清冷的冰雪環(huán)繞之中,整座三彩堂安靜的像是一座孤墳。
思無邪和阿賓跟在刀疤男身后,繞過無數(shù)的重門,終于來到一座小小的房屋之前。思無邪一抬頭,只見房屋的煙囪之中濃煙滾滾,直沖天際。
刀疤男雙膝跪地,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師父,人帶來了?!?p> 許久,房屋之中突然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然后一個沙啞的中年男聲緩緩響起:“進來吧?!?p> “是?!暗栋棠械椭^,整理了一下衣衫,回過頭來,眉頭緊皺,一臉嚴肅地對思無邪和阿賓說道:
”跟我進來?!?p> 接著,他伸手推開門,重重的鐵門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音,像是許久都未曾打開一般。
邁步進入屋中,思無邪一瞬間被眼前的金碧輝煌震撼了。他環(huán)顧四周,只見高高低低的架子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三彩陶瓷。他屏氣凝神,細細觀察著這一屋的三彩,只見每一件都色彩斑斕,驚艷無比。三彩的色釉濃淡不一,互相浸潤,又斑駁淋漓,彼此交相輝映,閃爍著奪目的光輝。一支支,一簇簇,聚在一起,如同仙境中百花盛開的園林。
究竟是怎樣的一雙巧手,才能創(chuàng)造出這冰天雪地中的李白桃紅?
思無邪的目光緩緩落在不遠處,一個小小的背影上。那時一個矮小而又敦實的中年男人的背影,他的頭上帶著一定圓滾滾的灰色小氈帽,正坐在一條小板凳上,雙手不停地摩擦著還未成型的泥胚。
他是如此全神貫注,超然物外,仿佛全世界都靜止了,只有他手中的泥胚在不停地轉(zhuǎn)動著。
刀疤男低著頭,安靜地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過了許久,那矮小的背影忽然幽幽地吐出了三個字:
“你來了?“
思無邪怔了一下,然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道:”弟子思無邪,立志成為見習劍仙,上陣殺敵,奈何受奸人所害,名落孫山。此番前來是懇求煙帥幫我鑄造一柄仙劍。殿帥大恩大德,無邪定當結(jié)草銜環(huán),致死不忘。“
矮小的背影依舊是那般沉默,手中的泥胚仍舊快速地轉(zhuǎn)動著,良久,緩緩吐出一句:”哦。”
思無邪這才想到當日比試之時,煙天青也是十二名評判之一。他說“名落孫山”,其實是為了聽上去不那么尷尬。煙殿帥又如何不知道他得了倒數(shù)第一。想到這,思無邪的臉上一陣火雨,一陣冰雨。薄薄的冰霧下面,透露著一層羞臊的火熱。
“你來晚了?!睙熖烨嗟囊痪湓挘缫挥浿厝?,將思無邪的美夢砸得粉碎。
“年初我已經(jīng)幫助他人鑄造了一柄仙劍,今年已經(jīng)無法再鑄造了。”
思無邪低著頭,雙拳緊握,他的指甲陷入肉里,簡直要摳出血來。
他虎眼噙淚,咬著牙說道:“煙殿帥,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許是沒有了?!睙熖烨嗟目跉庖丫脠员愫?。
在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后,煙天青緩緩說道:
”你走吧。“
”什么?“思無邪的大腦瞬間點燃了一顆響雷。
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地感情,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
“什么?就這樣走?我就這樣苦苦堅持了七天七夜,餓了就啃食草根,渴了就飲食雪水,忍受著你的弟子一頓頓的鞭子,好不容易才見到了你,你就讓我這樣打發(fā)我走了?
“這些天,別的弟子都在努力地修習仙術,只有我,只有我像一個傻子一樣跪在你的門前,什么也沒有學,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是一個只會揮動火拳的傻子。馬上就快最后的比試了。怎么辦?。吭趺崔k???”
思無邪的吼聲凄厲而尖銳,到最后竟有些沙啞了。
然而刀疤男并沒有給思無邪任何辯解的機會。他粗暴地把一把舉起思無邪,如同舉著一條喪家之犬。他的動作像是冰冷的拒絕,將思無邪推向了絕望的深淵。
“這是我最后的希望,如果得不到仙劍,我如何找那些粟特人報仇?。俊彼紵o邪的雙臂在空中不停地揮舞著,他簡直要哭了出來。
突然,煙天青的身體仿佛劇烈抽動了一下。思無邪的話深深刺痛了他。他抬起頭,呆呆地望著天空,又向著刀疤男擺了擺手,說道:”煙鋒,放他下來?!?p> 刀疤男吃了一驚,但是師父的命令不能違背,他趕緊將思無邪放在地上。而思無邪也一臉驚訝地看著煙天青。難道又有辦法了?他的眼中有燃起了新的希望。
煙天青緩緩站起身,思無邪看到那是一個傴僂的,矮小的身軀,他低著頭,弓著背,像是一座低調(diào)的小山。
他軟綿綿地走到一個架子上,取下一個瓷盤。思無邪看時,只見那個瓷盤胎色奶白細潤,光澤明亮通透,如雨過天晴云破處,確是一見世所罕見的絕世珍寶。
思無邪望著煙天青的側(cè)臉,只見他雖然正值壯年,但是眼角隱隱有了一些皺紋,頭發(fā)胡須也斑斑駁駁花白了許多。雖是如此,但他一雙眼睛仍舊湖水般明亮澄澈,滄桑歲月在他的臉上雕刻了風霜,苦難荊棘卻沒有污染他的靈魂半分。那低調(diào)深沉的氣質(zhì),在十二劍仙之中也是不遑多讓的。
尤其是那一雙滿是老繭的靈巧的手,不知有多少陶泥經(jīng)由他的加工,變成了一件件絕美的三彩陶瓷。
此刻,那雙手正細細地撫摸著這件天青色瓷盤,如同一個父親,滿是柔情地撫摸著愛女的頭發(fā)。
許久,那雙眼中竟幽幽地落下淚來。
而不知何時,思無邪身邊的刀疤壯漢的臉上,竟然也爬滿了淚痕。
”粟特人?!?p> “粟特人?!?p> “向粟特人報仇?!?p> 煙天青呆呆地望著前方,不停地喃喃自語著。
突然,他轉(zhuǎn)過頭來,死死地盯著思無邪的眼睛。思無邪覺得仿佛有一對銀針射入了眼底一般的劇痛。剎那間,烏云蔽日,雷電激射,煙天青巨大的靈力壓迫過來,如同一塊巨石壓在思無邪的喉嚨上。他渾身汗毛樹立,簡直要窒息而死。
思無邪被煙天青強大的靈壓震懾住,身體完全無法動彈,只能看著他一步步地逼向自己。
煙天青狠狠地說道:“為什么?為什么你要向粟特人復仇?”
思無邪的兩條眉毛擰成了一條粗繩,他的牙齒不停地打著顫,但是他還是強忍著巨大的恐懼和壓迫,神情堅毅的說道:
”因為在長安城,在流民街,他們殺害了我數(shù)以千計的同胞。為了討回這筆血債,為了保護她們不再受到外族的欺凌,我必須給予他們狠狠的一擊?!?p>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胡人不滅,至死不休。“
終于,煙天青來到了思無邪的面前,他的一雙眼眸如同火焰一般,熾烤著思無邪的靈魂,仿佛在試煉著他話語的真假。
思無邪也以同樣的目光死死地盯著煙天青眼中的那一團烈火,毫無退縮之色。
終于,雨過天晴,煙天青收回了靈力,思無邪一下子癱倒在了地上。
煙天青俯視著思無邪,他淡淡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我今年已經(jīng)鑄造過一柄仙劍了。按理來說,絕無辦法再鑄造一柄仙劍。
“但是,還有一招險棋,也許可能幫到你,能不能成,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當然,這招險棋需要你付出比在雪地上跪上七天七夜更加巨大的犧牲。
”不知道你準備好了沒有?“
思無邪抬頭看著煙天青,堅定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