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關(guān)小糯米
思無邪將那朵蓮花捧在懷里，在陣陣微風(fēng)中，低著頭，滿懷心事地向遠(yuǎn)方走去。
按照常理來說，他應(yīng)該高興才對。這段時間他承受了太多太多的痛苦和屈辱，無數(shù)人嘲諷著他的倒數(shù)第一，授業(yè)恩師臧維爾欺負(fù)他，粟特弟子惡毒地針對他。就連自己的二哥鄭小凜和林月桐也不管他，各自學(xué)習(xí)著上等的仙術(shù)和幻術(shù)。他就像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
不過現(xiàn)在好了，只要煙天青用這滴“玉碗冰寒”幫他鑄造一柄仙劍，他便可以在之后的決戰(zhàn)之中一鳴驚人，揚(yáng)眉吐氣。
這“玉碗冰寒”就是他的命根子。
失去了它，他又談何翻盤的希望呢？
但是不知道為何，他就是高興不起來，他的心仿佛泡在一壇又酸又苦的藥水之中，憋悶，苦澀，透著羞臊的紅，又浸著痛苦的黑。
少女和聰聰痛苦的表情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它想到，那只可憐的雌性龍貓就要遽歸道山了。它將閉上眼睛，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不能再看少女和聰聰一眼。
她們會痛苦地哭泣嗎？她們會因?yàn)樗乃廊ザ乃閱?？她們會撫摸著他的皮毛，痛哭流涕嗎？她們會在凄風(fēng)苦雨之中，為它挖一座小小的墳塋，然后埋葬它嗎？甚至，聰聰會為了它而殉情嗎？
思無邪不忍再想，想必朝夕相處的一主兩仆，在生死決別的時刻，那份痛苦應(yīng)該是格外的刻骨銘心吧。
這份心情，對于經(jīng)歷過離別的他來說，并不十分陌生。他依然可以清晰地記得那一天的細(xì)雨，在流民街的叢葬之地，他看著潮濕的泥土，蓋在三哥和四哥身上時，那種摧肝裂膽的痛苦。
但是，眼下，他只能無悔地往前走，決不能回頭。
一回頭，他便又會回到原點(diǎn)，一無是處，任人欺凌。
可是，他將如何忘記剛才在紅房子中，少女和龍貓撕心裂肺的哭聲啊？
他又如何硬的下心來，看著那只可愛的龍貓神獸就這樣永遠(yuǎn)地閉上眼睛？
他為什么要成為見習(xí)劍仙？為什么要獲得著無上的力量，不就是因?yàn)槟慷昧颂嗟谋瘎?，太多的生離死別，他不再愿意讓任何人受到傷害？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為了自己的利益，讓小龍貓死而復(fù)生的死亡生生溜走，看著它去死，看著她們生離死別，看著一個悲劇就這樣在自己的面前上演。
“思無邪，你這么做和那些冷血的血狼賊子有什么區(qū)別？”
“思無邪，你還是你嗎？你何時變得這般不擇手段，變得連自己都不認(rèn)識自己了？”
“思無邪，你還是個人嗎？”
他抬起年輕的，英俊的臉，耀眼的光芒直直照射在他的眼底，將他的心事曝曬在陽光下，讓他的心接受烈火的考驗(yàn)。
進(jìn)一步，則仙劍在手，功成名就。退一步，則一無所成，身敗名裂。
不不不！一定還有其他的辦法，就算他再也不能獲得仙劍了，他也還可以求人家教他仙術(shù)，教他幻術(shù)，就算他天資再愚笨，二十天的時間，也足夠他有所小成了。就算失去了仙劍，他還可以戰(zhàn)斗。
退一萬步講，就算在最后的比試中再度名落孫山，他還可以回到流民街，去守護(hù)那里的唐人。
他沒必要為了那個目標(biāo)，讓自己一輩子活在愧疚之中。
更何況，再壞的結(jié)果能有多壞呢？十六年來，沒有一天他不是在地獄中度過的，不就是被人蹂躪，被人侮辱，被人嘲笑嗎？
他早就習(xí)慣了。
思無邪嘆了口氣，輕輕地笑了笑。轉(zhuǎn)過身，捧著那一朵蓮花，向著紅房子的方向飛速地跑著。
這輩子，要努力做一個讓自己瞧得起的人。
他一把推開房門。少女和聰聰帶著滿眼的淚痕，吃驚地看著他。
他氣喘吁吁地將手中的蓮花往前一送，說道：“不就是一滴破露水嗎？趕緊拿去。我可不想欠人家什么人情。”
少女聽到思無邪竟然肯將“玉碗冰寒”讓出，臉上瞬間陰雨轉(zhuǎn)晴，又驚又喜。她的臉又恢復(fù)了瓷器般柔美的光芒，眼神里滿是感激。
思無邪就站在那里，英俊，挺拔，果敢而堅毅。陽光照在的身上，給他的身體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輪廓，宛如天神一般。
少女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把撲在思無邪的懷里，不停地用小拳頭捶擊著思無邪的胸口，她的嘴里嘰里呱啦地說著家鄉(xiāng)的方言，似在埋怨，又似在傾訴。
聰聰激動地從思無邪的手里接過那一朵蓮花。望著那一朵失而復(fù)得的珍寶，聰聰?shù)哪樕巷@出驚喜的光芒。它蹦蹦跳跳地來到小床邊，激動地難以自己，一邊用小爪子不停地比劃，一邊“吱吱吱”的叫著，似在讓那只小龍貓快快服下這滴仙露。
思無邪一把推開少女的懷抱，他的腦中還在不停地思考接下來如何應(yīng)對二十天后的決戰(zhàn)，對于少女眼中的深情他一點(diǎn)也不感興趣。
他本以為那只垂死的小龍貓會想也不想地喝下那一滴仙露。誰知道它非但沒有飲下，還氣若游絲般地，對聰聰不斷訴說著什么。
聰聰急得急赤白臉，跌腳捶胸。它不停地上竄下跳，來回轉(zhuǎn)圈，就差把愛人的嘴巴掰開，將那一滴仙露倒入它的嘴里。
少女也一臉驚訝地沖到小床旁邊，只聽聰聰對她不停地比劃，嘴里吱吱吱地亂叫：
“主人，明明她就是不肯吃下這一滴仙露，你快勸勸她?。俊鄙倥g到。
少女又將頭轉(zhuǎn)向小龍貓“明明”，明明躺在床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對少女說道：
“主人，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受到著蠱蟲的反噬，它在我的體內(nèi)，折磨的我太痛苦了。我是一只神獸，我有我的尊嚴(yán)，讓我?guī)е@蠱蟲，痛苦屈辱地再活三年，真是生不如死。我不愿意再糟踐這寶貴的’玉碗冰寒‘，請把它交給真正需要它的人吧?！?p> ”可是，可是只要服下了它，你就可以再活整整三年??？你可以再陪我們整整三年??？“
突然，小龍貓”明明“伸出了自己的小爪子，死死地抓住了”聰聰“的小爪子，它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聰聰“的眼睛，那雙噙滿了淚水的眼睛，承載了太多的痛苦。小龍貓”聰聰“不忍在看愛人的眼睛，轉(zhuǎn)過頭去，嗚嗚地哭了起來。
”聰聰“將那一滴晶瑩的露水捧在手心，將它交在”明明“的手中，他讓愛人來決定她自己的生死。
”明明“顫抖著捧著那一滴”玉碗冰寒“，它轉(zhuǎn)過頭，看向思無邪的方向，嘴巴一張一翕，仿佛在說著什么話語。
少女回過頭對思無邪說道：”‘明明’叫你過去一下?！?p> 思無邪皺著眉頭，幾步來到小龍貓小小的床前?！泵髅鳌皰暝?，想要翻身下床對他行禮，幸而”聰聰“及時攔下了它。“明明”情緒激動地說道：
”謝謝您，謝謝您救了主人和我外子的性命，我太痛苦了，我決定不再浪費(fèi)這珍貴的仙露，我們的恩人，請你收下它吧。“
少女逐字逐句地將”明明“的話語翻譯給思無邪聽。這滿是感激的話語傳入他耳中，他心中一時翻江倒海，似有千頃波濤，拍岸而起。
突然，一縷陽光透過窗欞，落在”明明的身上。它的皮毛又恢復(fù)了從前那般鮮亮的色彩，在恍惚之間，它看上去仿佛是痊愈了一樣，精神煥發(fā)，神采奕奕。
它將那一滴晶瑩的仙露輕輕放在思無邪的手心，然后又握了握他的手，便仰頭倒在了床上。
在少女和聰聰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喚之中，它微笑著，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
思無邪怔怔地看著“明明”的尸體，心如刀絞，沉默無言。不知不覺間，這樣強(qiáng)硬的少年的眼睛，竟然也微微濕潤了。
他從懷中摸出了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將那一滴仙露小心翼翼地放入了盒中。
至于之后，少女和聰聰如何痛苦地哭泣，如何將“明明”的身體清洗干凈，又為它在紅房子旁邊營建了一座小小的墳塋，如何依依不舍地將這一只可愛的神獸下葬，這便不是思無邪一個外人能夠插手的了。
他只能看著，痛苦著，也思考著。那滴仙露在經(jīng)過了幾番波折之后，終于又回到了他的手里，只是各種感情郁積在胸，他的心緒，卻早已不似來時。
草原上孤孤單單地矗立著一棵大槐樹，思無邪和少女肩并肩坐在一枝樹干上。他呆呆地看著前方，而少女則低頭不語，一直擺弄著自己的裙邊，兩只黑亮亮的眼睛上蒙上了一層水殼。
在不遠(yuǎn)處，小龍貓“聰聰”就那樣站在紅房子的門前，怔怔地望著前方，似乎在等待著誰回來。它的懷里還緊緊抱著“明明”蓋過的小被子。
思無邪嘆了口氣，向少女友好地伸出了手：“你好！我叫思無邪，很遺憾以這樣的方式認(rèn)識你?！?p> 他本以為少女又會狂飆蜀地方言，污言穢語地回?fù)羲?，誰知少女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說道：“我叫關(guān)小米?！彼穆曇糗浥磁?，輕飄飄的，像棉花糖拉出的絲，聽在耳里，竟有一絲淡淡的香甜。
思無邪伸出手指擦了擦鼻子，傷心令少女的體香便得氤氳起來，三色堇的味道一直環(huán)繞在她的身邊，聞上去，忽而濃烈，忽而又很清淡。
“我是個廢物！”突然，少女開始喃喃自語起來。
“什么？”思無邪緊緊皺起了眉頭，一臉驚訝地看著她。
”我真是個廢物。我什么也保護(hù)不了?！髅鳌恢辣徽l下的蠱術(shù)，而我這個主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它一天天消瘦，枯萎下去，卻什么也做不了。我除了會一點(diǎn)點(diǎn)弱弱的靈術(shù)之外，什么都不會。我真是個憨批！我就是個廢物！“
面對著心愛的神獸的離世，關(guān)小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拼命地?fù)]擊著雙手，將樹枝打得框框直響。晶瑩的眼淚沿著她青花般圓潤光滑的臉頰，滴答滴帶地落在地上。
思無邪看著眼前的少女，好像一個丟了心愛玩具的孩子。她就是一個泡在歲月苦酒中的瓷娃娃，永遠(yuǎn)都長不大，但正因?yàn)樗耘f保留著內(nèi)心的天真，所以才顯得更加的可愛動人。
思無邪心里一暖，瞬間升起一股想要保護(hù)她的劇烈情感。而關(guān)小米也難以控制自己的感情，一把撲在思無邪的懷中。
悲痛而瘋狂的情緒，讓關(guān)小米成為了一個瘋子。她頭發(fā)散亂，涕泗橫流，如梨花一枝春帶雨。她揮動著兩個小拳頭，拼命地在思無邪的胸口捶擊著。
一聲聲，一寸寸，如落雨，如蹄音。
千軍萬馬，肆意橫流，無休無止。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女漸漸從傷心痛苦的情緒中恢復(fù)了過來。她松開思無邪的懷抱，低著頭，怔怔地看著雙腳。
”你個憨批?！标P(guān)小米幽幽地看著思無邪，滿是憂傷的眼神之中，竟然藏著一絲溫暖和愛憐。
思無邪見關(guān)小米不僅不感激自己將胸口借給她發(fā)泄，反而對自己惡言相向，剛要發(fā)作，忽然想起關(guān)小米口吐芬芳，又恢復(fù)了原來時的模樣，不禁心中一喜，臉上浮現(xiàn)出欣慰的微笑。
關(guān)小米哼了一聲，一邊揮拳捶擊著思無邪的臂膀，一邊說道：“憨批，笑什么？笑什么啊？”說到最后，竟然連她自己都笑了起來。
日光貪婪地照在這一對金童玉女的臉上，在失意的午后，兩人如同兩個被背身綁在一起的人，互相扶持，互相安慰，一同下墜，又一同奮起。
關(guān)小米瞳漆似夜，她的目光深深地照在思無邪的眼底，一股清涼的感覺沖入她的心口，她的心如同快速流淌的小溪，叮咚的仙樂，令她暫時忘記了剛才的痛苦。
而思無邪，也在少女的眼底，看見了自己站在黃鳥嘴里，白樺樹般高大挺拔的身影。
關(guān)小米臉頰一紅，低下頭，幽幽地說道：“我從小沒了爹娘。”
思無邪驚呼一聲：“我也是?！?p> “我從小只有這一對神獸相伴?！?p> “我也是，我只有自己的五個兄弟姐妹?！?p> “現(xiàn)在，‘明明’走了，只剩下‘聰聰’了?！?p> “我也是，三哥四哥都在流民街血戰(zhàn)中死去了，只剩下了大哥二哥和月桐。”
關(guān)小米驚訝地看著思無邪，他想不到，自己的身世竟然和這個少年有著這么多相似之處，難怪從一開始，她就覺得這個少年是這樣的眼熟。
“不過我有一樣?xùn)|西和你不一樣?！彼紵o邪說道。
“什么？”
“我從來不會隨便罵人?！?p> “你這個憨批！你這個憨批！”關(guān)小米一邊笑著，一邊狠狠掐了思無邪的胳膊一把。
“說真的，你老家到底是不是劍南西道祖安城祖安村的啊？”
“是?。∧阍趺粗赖?？”
思無邪伸出手來捂住嘴巴，拼命地不讓自己笑出來。
“對了，你要那‘玉碗冰寒’干什么？”
提到這，思無邪一下子又想起了之前受到的種種磨難和侮辱。他便又皺著眉頭，將流民村如何被粟特人屠戮，三哥四哥如何慘死，自己如何上了瑯琊山，又如何得罪了李瑤池，以至于如何在比試中只拿了個倒數(shù)第一，一五一十地跟關(guān)小米講了一遍。
如果不是看到自己的唾沫在面前橫飛，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竟然變得像是個怨婦一樣。
關(guān)小米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我懂了，所以說‘玉碗冰寒’是你重新振作的鑰匙?！?p> 思無邪目光堅定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我一定要拿到這一柄仙劍。我一定要成為見習(xí)劍仙，并洗刷自己的恥辱。我要讓那些粟特人血債血償?！?p> 關(guān)小米仰著頭，怔怔的看著思無邪兩個瞳仁中，仿佛射出兩道黑色的火焰。
”我祖父和煙殿帥交情很重，無邪，我和你一同去吧。也許能幫的上你的忙。“
思無邪望著少女誠摯的眼睛，抿著嘴唇，感激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夕陽如血，思無邪腳踏祥云，帶著關(guān)小米向著三彩堂的方向疾馳而去。
偶一回頭，他看見，小龍貓”聰聰“仍舊癡癡地站在門前，好似在等誰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