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秋是個讀書人,腹中墨水不上不下,不多不少,既沒有大儒的通達透徹,也不像目不識丁之人那樣愚鈍,見了宋繪月這樣不倫不類的女子,也不知該把她怎么安放。
羅慧娘知書達禮,既有才學(xué),又守本分,把他看作天和地,他越發(fā)覺得自己在宋繪月眼里就是個物件。
尤其是想到自己的卑微,全都被宋繪月看在眼里,更恨不得離她遠一點。
只是他沒想到,宋繪月能兇殘至此,硬生生又把他給堵了回來。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宋繪月不是缺乏教養(yǎng),而是她另有一套自己的生存理論。
人情、世情,甚至是感情,在她這里都是說不通的。
她只管承諾、交易,公平的很,也不跟別人口腹蜜劍,誰要是打算違背承諾,那不行。
上了她這條賊船,那真是死了才能下來。
已經(jīng)到了正午,哪怕是坐在泉水旁邊也覺得熱,黃文秋捏著圓領(lǐng)袍往外松了松衣領(lǐng),雖然是來相親,心情卻和上墳一樣沉重。
“大娘子,其實世上不是只有我一個好男人?!?p> 宋繪月笑眼彎彎:“我知道呀?!?p> 她想到自己要出嫁,宋太太總算能放下心來,橫豎黃文秋也管不到她,她大可暗中支撐門庭。
想到這里,她對著黃文秋笑的更歡,聲音也是又輕又柔:“你的手還疼嗎?”
聽了這話,黃文秋不止手疼,渾身都疼了起來。
“大娘子,原先我說過的蠢話你別放在心上,我能有今天,都是你的功勞,我很感激你,只是這婚事,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宋繪月眨巴著大眼睛:“你給我插釵吧?!?p> 相中了插釵,相不中送布,黃文秋望天,眼里含了眼淚。
這一抬頭,他就看到銀霄坐在樹杈上,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扶著樹干的手修長,可以像捏死一只小貓小狗那樣捏死他。
黃文秋嚇得差點從凳子上掉下來,臉色灰白,聲音顫抖著,成了哀鳴:“插、現(xiàn)在就插?!?p> 小陳氏準備的是一支寒酸的銀釵,然而宋繪月不介意,伸手在頭上扶正:“我走了。”
她笑成了一朵花,就連回城的時候,嘴角都沒落下。
路過王府,她側(cè)頭看了一眼,始終沒有停留。
到了傍晚,云霞滿天時,晉王和隨從、護衛(wèi)、門客,牽黃擎蒼,抬著兩只麂子、一頭野豬,浩浩蕩蕩打獵回來。
晉王興致還未歇,插了馬鞭,大步流星走到后寢沐浴更衣,濕著頭發(fā)回到書齋,吩咐黃庭:“悄悄送一腿麂子肉給宋家,你親自去一趟,讓繪月帶著清輝過來吃烤肉?!?p> 黃庭應(yīng)聲而去,很快又折了回來:“宋大娘子說她不得空?!?p> “不得空?”晉王挑眉,本來也猜到宋繪月不會來,因此沒有特別的生氣,“她倒還懂禮了,知道找個托辭給我,叫謝嘴八來。”
謝舟倒是沒有任何托辭,神色慌張地來了。
見黃庭站在書齋外安排茶水,上前道:“都知親自安排茶水,辛苦了。”
黃庭覷他一眼,知道他有事,也不點破:“八爺想喝什么茶?”
“隨便,”謝舟悄悄問,“王爺心情怎么樣?”
“很好,剛才還讓我去宋大娘子家走了一趟。”
“那完了,”謝舟搓手,“茶也別喝了,您給我夫人帶個話,就說我愛她。”
黃庭滿頭霧水,看著謝舟磨磨蹭蹭進去了。
他想了想,吩咐左右都退出去,把住院門,自己則走到廊下,親自將書齋的門合上,守在了外面。
里面?zhèn)鱽碇x舟小心翼翼的聲音。
“宋家常去媒人,我們就沒注意,今天宋太太帶著大娘子去了麓山寺,本來以為和往常一樣是上香,沒想到……黃文秋給大娘子插了釵。”
屋子里良久沒有動靜,半晌過后,晉王才道:“出去?!?p> 謝舟逃命似的退了出來,和黃庭交換了一個心驚膽戰(zhàn)的眼神。
黃庭動了一下,想要進去,謝舟伸手攔住了。
獨自在書齋榻上的晉王沉著臉,將那小幾狠狠掀翻在地。
對著銀霄千防萬防,沒想到這月亮卻讓黃文秋攬去了。
他神色陰沉,過了片刻,翻身起來,將小幾恢復(fù)原狀,散亂的書冊也收拾起來。
喜怒不形于色,他總也做不到。
“謝舟!”
謝舟連忙應(yīng)聲:“下官在?!?p> 晉王打開門出來:“去審一審那些江賊?!?p> 謝舟心里叫苦連天。
兩人步履不停,從書齋到竹齋,穿過湖,地勢越走越低,最后轉(zhuǎn)過藤蔓遮蔽的假山,進了密道。
密道盡頭,是一座地牢。
密道深幽,潮氣沖天,燈火難以照亮,陰森可怖,地牢里卻是光明涼爽,寬敞舒適。
四壁都是厚厚的石墻,地面夯過數(shù)遍,便是水潑上去,也不起半點泥濘。
牢房規(guī)整,左右各五間,牢房中間都點著明亮的油燈,中間乃是禁卒房和審訊房,門對面墻壁上供著青面獄神案。
如今牢里住著鄂州八位江賊頭領(lǐng)。
游松提了盤踞鄂州刀鋒山的首領(lǐng)鐵珍珊在審訊房里說話。
墻上干干凈凈,連條鞭子都沒掛,游松也十分和氣,乍一看,像是在請人來做客。
“這是我們王爺從梅山縣帶回來的茶,不要客氣,”游松親手給她斟茶,“多喝?!?p> 鐵珍珊這位姑娘,字號“鐵陀螺”,年紀輕輕,就在鄂州殺出了氣候,殺出了風(fēng)采,殺出了威名。
無數(shù)男人想要征服她,都無疾而終。
游松抓她,也費了好大一番力氣。
越是費力,越是值得尊敬,游松把她安排在牢房末尾,和其它老爺們隔開,又圍上布幔,方便她解手。
鐵珍珊面龐黝黑,眼睛不大,卻很亮,身材高挑健碩,雙臂孔武有力,伸手接過茶碗,一飲而盡:“不錯。”
將碗一放,她肆無忌憚地打量四周:“我落誰手里了?”
“潭州府晉王爺?!庇嗡捎袉柋卮?。
“原來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游松笑問:“那你覺得哪個神仙能贏?”
鐵珍珊回答:“關(guān)我屁事?!?p> 游松對她的粗野不以為意,轉(zhuǎn)而問道:“你槍法了得,師從是誰?”
“瘟猴。”
“瘟猴?”游松兩眼一亮,“你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