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安平。
一艘福船停泊在安海灣的港口之內(nèi),船上正有一群穿戴著輕便皮甲的士兵忙前忙后,搬運著東西貨物。
而在福船旁邊的棧道上,施瑯正與二人并立,向著遠處鄭宅眺望。
“此去既是拜訪漳浦黃先生,恐怕要盤桓許久了,今年端午要在外處過嘍!”
施瑯身邊,一個塊頭甚大,星眉劍目的剛毅漢子伸了個懶腰,囔囔著。
“表哥,石齋先生聲名顯赫,我等能有機會拜訪應是幸事,莫說盤桓許久,如能得見先生一面,交談片刻,即使在漳浦待上年許又如何?”
楊于兩砸吧著嘴,一臉希冀,說道。
壯漢被其稱為表哥,正是沙堤董氏的年輕才俊,董酉姑的哥哥董騰了。
“涵齋,你老實與我說,明儼為何突然起意要去漳浦了?石齋先生大才,嶺南學子皆意拜在其門下不錯,可明儼身份特殊,石齋先生豈會相見?傳揚出去讓外人恥笑就罷了,若讓飛黃公知曉,怕是不妙。”
董騰轉(zhuǎn)過頭來,一臉嚴肅的朝楊于兩問來。
楊于兩哪知道鄭森怎么想的?自然是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后只能推說道:“明儼說他自有辦法,我細問他也不答...他亦不是童子,知道分寸的,斷然不會耍小孩性子?!?p> “哎!正說著明儼就來了!”
正當兩人攀談時刻,遠處鄭宅方向走來一人,身形挺拔模樣端正,赫然正是鄭森鄭明儼。
“怎么,有事?”
看楊于兩幾人面色有異,鄭森問道。
楊于兩剛想說,眼睛就瞄到董騰臉上表情,縮了縮腦袋:“無事,無事。”
鄭森呵呵一笑,揚起手中一封書信,略帶苦笑的搖頭:“曾師給的信,唉。”
楊于兩董騰等人聞聲看去,頓時了然,董騰露出欣慰神色,楊于兩也是喜色更甚。
“公子,已經(jīng)準備好了,可以上船了?!?p> 施瑯提醒,三人便結(jié)伴上了船。
待福船楊帆緩緩駛出港內(nèi),朝西駛?cè)ィ嵣肫鹆藙偛旁卩嵳畠?nèi)的情景。
“明儼,你要去漳浦拜訪黃幼玄?”
“是,未與師父書信說明便貿(mào)然從府學歸來,弟子有錯在先,望師父懲罰?!?p> 鄭宅之內(nèi),一處靜謐庭院中,鄭森跪坐于地板上,面前一尊小案陳列,對面正襟危坐著一人,白須及胸氣如長龍,頭戴東坡巾身穿黑白色朱子深衣,儼然一副文壇宗師學道大儒的樣子。
實際上也正是如此,這位名叫曾其五,泉州晉江人,雖因為家故沒有繼續(xù)舉業(yè),但多年來孜孜不倦暢游書海所得頗斐,不僅博學能文,書法精妙,性格也是端重敦篤,志節(jié)嶄然,與當?shù)孛鹘煌芮小?p> 鄭森自七歲從日本歸來,便拜曾其五為授業(yè)恩師,至十五歲入縣學讀書之前,一直受其教誨,師徒關系緊密。
“為何懲罰?你天資聰慧,家世顯赫,成年加冠尋訪大家無可厚非?!?p> 曾其五淡泊名利,即使在鄭宅為鄭森授業(yè)多年,也僅僅屈于偏僻小院,輕易不外出,只是授業(yè)解惑,閑隙之時研讀經(jīng)史磨煉心境而已。
“森不敢?!?p> 鄭森深深作揖。
曾其五推過一杯苦茶,正色道:“我非不欲你拜訪黃公,只是汝父已在年前為你尋了江南錢公為師,子逆父意,恐招不喜?!?p> “再者,黃公亦難求見,你,可有考量?”
鄭森沉默片刻,吐出一句話。
“森自有考量,請師父放心?!?p> 曾其五品茶不停,點點頭,從袖中掏出一封信:“為師與黃公有些淺薄交情,也不知這封信能不能幫到你,若有所需,自取也?!?p> 鄭森一喜,忙道:“莫敢從命!”
接過信后,鄭森與曾其五品茶閑談,過了不久聽到曾其五說時候不早,要啟程了時,鄭森用力點了點頭:“謝過師父,森去了?!?p> ...
曾其五是個好老師,鄭森發(fā)自心底的覺得。
鄭森七歲之前都是在日本度過,雖然母親家也有經(jīng)商,但那時正是鄭芝龍事業(yè)的上升期,兩三年見不到父親一面暫且不論,隨時籠罩在可能沒有父親的陰云里,這樣的童年怕是算不上好。
而被接到福建之后,鄭森身份驟然轉(zhuǎn)變,成了稱霸東亞海域的鄭氏集團大公子。
這時,如果沒有一個嚴師教導,恐怕鄭森會變成尋常紈绔,自此荒廢一生。
恰巧,曾其五出現(xiàn)了。
“亂世滔滔,身處其中,如何能安心讀書?”
“父親,師父,此一去,不知未來變數(shù),但知森盡力而為矣?!?p> 星夜,福船甲板上,鄭森手握折扇,遙望星空,喃喃自語。
從安平至漳州,海路兩百里有余,時雖五月南風盛行,但靠岸行駛亦能航行。
三日之后,五月十九日,福船停于漳州城外的西溪碼頭邊。
鄭森下船見城,此時福建巡撫張肯堂及漳州知府等一干官員正在城中,鄭森身為福建總兵鄭芝龍長子,經(jīng)過漳州,自然要入城拜謁,何況鄭芝龍正領兵剿閩南諸賊,鄭森乃芝龍長子,若為賊擒去,豈不壞了剿賊大事?
于情于理,鄭森都要入城見張肯堂。
不過,他也想見一見這位巡撫福建多年,一生堅持抗清,最后血灑舟山,闔門老小二十余口盡自縊殉國的民族英雄。
但好巧不巧的是,鄭森入城尋了知府衙門的小吏詢問,得知前日巡撫張肯堂已經(jīng)和漳州知府等移駐南靖,會同他老爹鄭芝龍出擊剿匪去了。
“張公為國事憂,森就不去擾他了,我們?nèi)フ钠职??!?p> 既然張肯堂沒在漳州,鄭森也不想浪費時間,就沒在漳州留宿,午時吃了一頓飯便啟程前往漳浦了。
依舊是行船走水路,因為漳州距漳浦百里有余,陸路要翻山越嶺,這這區(qū)區(qū)百來里的路其實也要走上兩三日,不如水路方便不說,還要提防可能出沒的匪盜。
又過兩日,終于抵達目的地。
浮頭灣是個不錯的海灣,東西北三面有陸地環(huán)繞,阻擋風浪,唯有正南三四里寬海道可以通行,只消于東部之突出六鰲半島末端建一炮臺,即可封鎖港灣,外敵莫不能入。
福船緩緩抵進碼頭,鄭森等人站在甲板上望著岸邊。
“六鰲所,聽聞石齋先生對朝堂政事頗為失望,無意復出為官,只專心著述了,明儼,你說自有妙計,現(xiàn)在可以把妙計說出來了吧?”
楊于兩吐了吐氣,在船上這兩天讓他有些不好受,即使他是閩南子弟即使這只是近海航行,但對于他這種世家子弟來說,平常是絕不會坐船出海的。
鄭森笑笑不語:“還未到地方呢,再說,又不是你等拜訪先生,怎的比我還操心?”
末了,他深吸了口氣,心道。
就算黃道周不見我又如何?黃道周雖是死節(jié)之完人,但在能力上恐怕并不高,如果能借其名自然最好,如若不能,也影響不了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