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孫文源起床后剛要出門,兒子從被窩里爬出來,光著屁股就下床跑過來抱住他的右腿,搖晃著喊道:“爹,我也去、我也去!”他就彎下腰抱起兒子,問道:“士勛,你要去哪兒?”“我要去后場院看咩咩!”兒子童聲稚氣的喊道。他也正有去后場院的意思,就問:“士勛是聽話的孩子嗎?”兒子小手拽著他的耳朵說:“聽話,士勛聽話!”他引導(dǎo)的說:“聽話的孩子自個去穿上褂子、褲子,爹才和聽話的孩子去?!眱鹤泳蛼昝撝聛恚艿酱哺幠盟男」幼?、小褲子穿身上。爺倆剛要出門,尹秀娟從廚房里回來,就問:“士勛,這么早就起來和爹去哪兒?”兒子喊道:“我去看咩咩!”他看著懷有身孕的妻子,問道:“這么早到廚房里干嘛呢?”她說:“給爺爺和娘寖雞蛋啦?!眱鹤佑直ё∷耐葥u晃著喊道:“爹、爹,快走哇,快走,看咩咩去!”她看看兒子,就說:“你和士勛快去吧,我也想歇歇啦?!彼粗鵂攤z出了門,自己就躺到床上,輕輕地?fù)崦耐沟亩亲?,心里仔?xì)的算了一下,這第二胎大約再有一個多月就臨產(chǎn)了,她幸福的笑了笑。
孫老太爺這回轉(zhuǎn)到后場院,又接著到絲場里轉(zhuǎn)了轉(zhuǎn),見一垛垛上等的蠶絲積壓著,心里就像壓了塊石頭,頓時沉重起來。他琢磨著如何再找找別的銷路,不能光等著那兩家織造廠來收貨。他想來想去,忽然想起士勛他老爺常年來往于上海等大城市,是否托親家公給找找銷路。他想到這里,心情稍微輕松了一些。他直接從后院里來到自己的堂屋,點(diǎn)上煙袋鍋吸起來,繚繞的煙霧除了給他帶來陣陣咳嗽外,就是幫助他理清思路。他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從鼻孔和口腔里釋放出來,煙霧的這么一個循環(huán),令他忽然想起還有件大事沒辦。于是,他放下煙袋鍋來到門外,正見尹秀娟挺著大肚子向后院走去,他就喊道:“秀娟,文源在屋里嗎?”尹秀娟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回答道:“爺爺,文源領(lǐng)著士勛到后場院去啦,您有事?”他說:“啊,有件事,你見著他叫他來我這兒?!币憔昃娃D(zhuǎn)身走了。
老太爺忽然想起還有件事情找秀娟辦,可轉(zhuǎn)而一想:秀娟懷著身孕行動不便,就不找她了,還是自己去五肼集找尹掌柜妥當(dāng)。人不服老不行,老太爺這些天總感覺記憶力下降,頭腦里尋思個事轉(zhuǎn)身就忘。趁著這兩件事還沒離開腦海,趕緊記下來。于是,他找來紙筆寫道:“文源當(dāng)小學(xué)堂教師,抽空去五肼集找尹掌柜?!彼鸭垪l放在自己的袖筒里隨時拿出來看看。
三歲的士勛騎在他爹的脖子上,“嘎嘎”地笑著回到家里,他嫲嫲孫劉氏正好從屋里出來,她喊道:“士勛,快下來,到嫲嫲屋里來?!睂O文源把兒子放到地上,士勛就跑去嫲嫲的身邊玩。聽到爺爺屋里的咳嗽聲,孫文源就不由得走過去。進(jìn)屋后,爺爺正在噴云吐霧的抽著煙袋鍋。孫文源就說:“爺爺哎,您老就忌煙吧,咳嗽的這樣厲害還抽!?”爺爺又連續(xù)的咳嗽了兩聲笑著道:“幾十年就是這一個嗜好,哪能說忌就忌,咳嗽也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就這樣吧?!彼帧翱人浴眱陕暯又f:“哎,文源你過來正好,爺爺有個事要和你商量,就是啊再把小學(xué)堂辦起來,你來當(dāng)老師怎么樣?”辦教育開啟民智,也正是孫文源的志向,他便愉快地答應(yīng)爺爺?shù)溃骸皩O兒聽命!我明天就行動起來,把那個私塾改成新學(xué),以前高老師的教材我都收著,現(xiàn)成著呢!”爺爺聽了二孫子的話,高興的“咳嗽”了兩聲說:“村里幾家大戶都集了資,一切花費(fèi)的事項和孫厚商量。”
晚飯后,孫文源先到娘的屋里,孫文繡和孫文嫻倆姐妹都在這里。姐妹倆都是大姑娘了,個個亭亭玉立、俊俏無比,雖然沒上過學(xué)堂,擱不住書香門第的熏陶,也都知書達(dá)禮、舉止不俗。她倆見二哥來到,肯定是跟娘說事,孫文嫻就說:“四姐,咱倆該走了,別妨礙二哥說事。嘻嘻!”孫文源笑著夸道:“六妹妹,大姑娘了,識相知趣啦!二哥還真有事跟娘說?!苯忝脗z會心地笑了笑,孫文繡就說:“咱倆就識相知趣,走吧!”
孫文源在娘的對面坐下,沒等他開口,娘倒是先問道:“畢業(yè)回來了,是不是又有想法啦?”他笑了笑說:“兒子什么事也瞞不住娘?!彼镄χf:“看不透你肚子里的花花腸子,還是你娘嗎???有啥事說吧!”他說:“這回畢業(yè)的不是時候,濟(jì)南鄉(xiāng)師都是開春招生,今年這不錯過了,只好等明年啦!”他娘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你這孩子就是沉不住氣,到明年開春還有半年呢,到時候再打譜不遲,只是你自己暗暗的做些準(zhǔn)備,主要是做通秀娟的工作,你爺爺那里是很大的阻擋。也幸虧你貴叔回來操持著家務(wù),不然你連想都別想。”他高興地說:“有娘這些話,兒子心中有數(shù)了?!苯又I(xiàn)殷勤的說:“兒子不孝,長這么大還沒給娘洗過腳,從今往后只要兒子在家里,就過來給娘洗腳?!闭f著就去倒水。他娘說:“別說好嘴了,整天的掙著向外走,到娘死的時候有人管沒人管還說不定呢!”他端盆過來放在娘腳下。他娘也不拒,自己脫去鞋襪任兒子洗起來。他抬頭看了看娘那端莊秀麗而又慈祥的面容,見娘的眼角掛著淚珠,知道自己勾起了娘的傷心處。他就說:“娘,兒子不管去哪兒,到時一定會回來盡孝的!”他娘抹去眼淚,說道:“這兵慌馬亂的,誰知道呢!娘在家里無所為,只是你以后無論到了哪里,時時小心行事,常來個信報個平安,娘就知足了。”他仔細(xì)的給娘洗著腳,見娘的腳也是放腳,就問道:“娘小時候也纏過腳?”他娘嘆了口氣說:“是呀,是你老姥娘那時給纏的,你老姥娘死了后,你那刻薄的后姥娘就不管我了,便放開啦!這倒是好事。”他深情地看了一眼娘,知道娘雖然是豪門閨秀,但小時候也是受盡欺負(fù),吃了不少苦頭。
孫文源回屋后,尹秀娟剛哄著孩子睡下。他扶起斜躺在床上的妻子,就說:“坐好了,我再給老婆洗洗腳,剛才給娘洗過了?!彼凉M足的笑著說:“正好,我這身子彎腰不方便,前些天幾次洗腳都是四妹和六妹幫忙洗的,你這會兒回來了,以后就算你的啦!嘻嘻?!?p> 洗完腳,孫文源就拾掇好床鋪,伺候著妻子躺下,他自己也洗漱后上床睡下。他撫摸著妻子的鼓肚,問道:“這個大約哪時生?”“大概九月就差不多。”他聽了妻子的回答,就說:“還有半月二十天的,這個老二到明年開春也有半歲差不多吧?!彼谒笸壬献チ艘话?,疼的他趕緊躲閃。她說:“我就知道你不想別的事!”他問:“什么意思?”她趁他沒防備又突然抓了一把,就說:“你說明年開春什么意思?我還不清楚!”他趕忙拿住她的手,就說:“明年開春就是明年開春,還有什么意思?。俊彼昧碇皇衷谒彀蛏蠑Q了一下,說:“還裝憨!還不是記掛著明年開春去省城考學(xué)的事!”他承認(rèn)說:“就算是吧?!薄拔揖椭?,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進(jìn)門口就獻(xiàn)殷勤給我洗腳,討好我,就是想堵我的嘴。”他恭維的拉著戲腔說:“知我者,娘子也!”她就說:“別油嘴滑舌了!明年的事明年再說,這以后好好當(dāng)你的小學(xué)老師才是正事!我可睏了?!彼颓纹さ卣f:“一切聽娘子的,娘子睡吧,本相公再看會兒書!”于是,他拿出高老師留下的各門功課的講義,認(rèn)真的看起來。
孫文源雖然愉快地接受了小學(xué)教師的差事,但他還有一方面的擔(dān)憂:因為自己只能任教半年多,那以后的小學(xué)堂怎么辦?如果接替他的人找不到,小學(xué)堂豈不是又要半途而廢。因此,他既然干,還得考慮好合適的接替人。他首先考慮到講習(xí)所畢業(yè)的同學(xué)里面有沒有合適的人選,他把每個同學(xué)都在腦海里過了一遍,感到?jīng)]有合適的。他想過些時日,再和高齊民研究、權(quán)衡一下。他又考慮到第二個方案,就是在原來的小學(xué)同學(xué)里面選一位加以培養(yǎng),也不失為一條途徑。他想,這個方案只同村保長孫厚研究落實就行。
第二天,孫文源見到孫厚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孫厚道:“這件事情你自己斟酌辦理就是,定下誰,他只要去聽課坐班我就給他發(fā)工錢?!睂O文源已考慮好了兩個人選:一個是沈同福,另一個是孫文慶。但他偏向于沈同福,因為沈同福有心臟病,干不了體力活,讓他去正合適。孫文源首先找來孫文慶說明此意,孫文慶一聽便直搖頭,他說:“我可干不了老師,我不是那塊料,叫我出力氣、干活還行?!睂O文源又去找沈同福,他直接就告訴沈同福說:“你明日就去小學(xué)堂去聽課,半年后你就是小學(xué)堂的老師?!鄙蛲Pχf:“就聽你的吧,像這樣的事,你也只能找我對不對?”孫文源拍了拍沈同福的肩膀,愉快地說:“這件事就這么定了,不準(zhǔn)反悔!”解決了這個問題,孫文源就沒有顧慮啦。
私塾改為小學(xué)堂換老師、換教材就行,其余都是現(xiàn)成的。當(dāng)孫厚和私塾先生孫成德說明情況,老先生就愉快地答應(yīng)了,因為當(dāng)初請他來的時候就說好了,就是臨時局,不想,這臨時局一下就臨時了三年多;另外,他自己也感到年齡大了,力不從心,干脆不干正好。
中秋節(jié)前后,正是秋收、秋忙之際。忙忙碌碌中,莊稼人享受著豐收的喜悅!大概離尹秀娟分娩生產(chǎn)的日子越來越近。九月初一這天,不是個特別的日子。宅院里,各人忙各人的事,就是身懷六甲的尹秀娟也沒感覺異常,她力所能及的該干點(diǎn)就干點(diǎn),能活動就活動活動;只有孫文源他娘孫劉氏有種預(yù)感:兒媳尹秀娟生產(chǎn),好像就在今明兩日。于是,一大早她就去南村請來了夏婆子,然后做了各種的準(zhǔn)備,可謂是有備無患。這一天平靜度過。入夜,夏婆子在文源他娘的屋里有些不耐煩,因為干等了一天,耽誤了她好多的事情。她見孕婦并沒有什么異常,也許還沒到臨產(chǎn)的日子。判斷事不能靠預(yù)感。她就說:“大嫂,以我的經(jīng)驗,我看你兒媳今晚還沒有動靜,不如我這霎回去,等有動靜時再去叫我?!蔽脑此镉行殡y,又領(lǐng)著夏婆子去看了看兒媳尹秀娟,確實,秀娟看上去很平靜。出來后,夏婆子就說:“大嫂,你兒媳真不像要臨產(chǎn)的樣子,我敢保證?!蔽脑此餅殡y的說:“我也不想今夜里真有事,只是有些擔(dān)心。”夏婆子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diǎn),又加重了些語氣要求回去。無奈之下,文源他娘就同意了,并且還派文繡、文菊、文嫻姐仨打著保險燈去送她。正是不見月亮的日子,天確實很黑。
孫文源晚上要批改學(xué)生的作業(yè),尹秀娟和孩子早睡熟了。他看完最后一本作業(yè),感覺很晚了,就掏出懷表看了看,確實已經(jīng)十一點(diǎn)多。他想洗漱了趕緊睡下,便悄悄地出門打水。當(dāng)他剛踏出門,正好他娘披著件襖走過來。他娘輕聲問道:“秀娟怎么樣?”他說:“睡著了,好像沒事?!彼镎f:“都快半夜了,沒有折騰,應(yīng)該就沒事了,我也好放心的去睡一覺。”他娘說完就轉(zhuǎn)身回屋去。他也打了水回屋里洗漱完就睡下。
雖然,繁星閃爍,但只是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不足以驅(qū)散濃重的夜色。真的,天漆黑漆黑的。山村、宅院都沉睡在了濃濃的夜色里,只有陣風(fēng)還醒著,不時的弄出些響聲來。
孫文源雖然睡著,但耳朵還總是支愣著,那陣勢只要妻子動一動,他就會睜大眼睛似的。神經(jīng)的高度緊張,更容易造成身心的疲勞。他支愣著的耳朵,總算也要求歇一歇。他響起了鼾聲。
朦朧中,尹秀娟被丈夫的鼾聲驚醒,又感覺肚里的好像也睡醒了似的在活動,她沒在意,還想再睡下去。腦袋里的瞌睡蟲剛令她閉緊了眼睛,而肚里的可能練開拳腳了,伸拳踢腿的,攪的她翻了幾下身;接著肚里的翻開筋斗啦,陣陣劇疼令她冒了一身冷汗。孫文源巋然不動的依舊鼾聲如雷,猛的被妻子抓了幾把才總算醒來。三歲小孩士勛醒來見娘在翻滾,嚇得哇哇地哭起來。
孫文源趕緊穿衣下床,急沖到孫文繡的窗前喊道:“快起來去叫夏婆子!”他聽屋里回應(yīng)了就又急沖回來。他娘孫劉氏是被孫子士勛的哭聲吵醒的,她是和衣而睡的,爬起來就直奔這屋。這院里的大動靜把前后院都吵醒了。孫老太爺咳嗽著過來了,孫貴新也睡眼惺忪的過來了,孫文清和妻子、孫文菊也趕過來了,……男女老少的站滿了院子。夏婆子還沒叫來。屋里的疼痛令院里的干著急,誰也使不上勁。孫老太爺也就吸了兩袋煙的功夫,孫文繡和孫文嫻姐妹倆打著保險燈,氣喘吁吁的回來了,身后并沒跟著夏婆子。沒等眾人問,孫文繡就急聲哭腔的說:“夏婆子去西陽村接生了!”
這霎里,最急躁的要數(shù)孫文源,他大聲問:“咱村里、四周村里,還有沒有接生婆?”孫文清他妻子和他娘異口同聲的說:“有是有,可咱村里都是找夏婆子,其他的接生婆沒找過,不知人家的住處?!睂O文源急急地拽過孫文清說:“哥,你快去牽匹馬去五肼集找尹掌柜二叔,讓他想辦法找接生婆!”孫文清拿了孫文繡手里的保險燈,二話沒說就去了。
屋里的疼痛更加急迫劇烈起來。院里的都揪著心,大氣也不敢喘。老太爺?shù)目人砸脖M力壓抑著,倒是孫文源他娘壓不住心里的懊惱,哭腔著說:“都怪我!都怨我!我怎么就叫夏婆子走了呢!”孫老太爺也著急,但他沉悶地吸著煙袋鍋腦子里卻在飛速地想對策,他看著孫貴新急躁地?fù)鲜鬃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便喊道:“貴新、文源到我屋里來,快來!”
孫文源趕緊跟著孫貴新急急地進(jìn)到屋里,老太爺“咳嗽”著直接問道:“貴新你是不是會接生?”孫貴新尷尬地道:“這、這……”老太爺又說:“我記得你曾經(jīng)跟我說過,當(dāng)年你在東北那個密林里生的倆孩子,都是你自己接生的!”孫貴新急躁地說:“叔,那不一樣,那是自個的媳婦,可、可秀娟她……”孫文源聽明白了,他說:“貴叔,管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緊!……”說著,拉著孫貴新就向那屋走。孫貴新喊著:“文源,這、這不行!”孫文源急急地說:“我說行就行,貴叔快去!”孫貴新基本是被孫文源提進(jìn)那屋里。
尹秀娟“哎呦、哎呦”的喊聲還響著,而這霎里又添了些忙碌的聲響,還有孫貴新“憋氣、使勁……”的喊聲。孫文源他娘,孫文清妻子也都在屋里幫著尹秀娟憋氣、使勁。只聽孫文源他娘說:“秀娟,配合著你貴新叔,來,使勁!……”
院里的還都提著心、吊著膽,……突然,“哇”的一聲,屋里的、院里的都笑了。
孫文清在大門外栓好了馬,急沖沖地跑進(jìn)來,聽到嬰兒的哭聲,僥幸的說:“幸虧沒指望著我!”他又接著說:“幸虧也沒指望著尹掌柜二叔,說他去沂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