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暇赴死

　　人死以后，就會入殮下葬，裝進(jìn)棺材，埋入墓穴。這個時候，總會需要入殮師為棺材蓋釘上釘子。

　　“而你就是這顆釘子，梁笑應(yīng)先生。”陳言長右手杵著手杖，整個人的重心卻是靠左。

　　金牌殺手釘子聽完對方冗長的描述，一直面無表情。直到對方最后叫破他的名字，才黑下臉來看著這個自以為是的年輕人：“我不喜歡被人威脅。這個世上知道釘子就是梁笑應(yīng)的人，不是雇主，就都已經(jīng)死了?！?p>　　“沒關(guān)系，我本來也快死了。”陳言長對此毫不在意。說完他居然勉強笑了笑：“我威脅你來見我這一面，不是用來聽你的威脅的?！?p>　　話說得很拗口，不過梁笑應(yīng)很清楚對方的意思，他看了看自己的懷表，不耐煩地說：“我沒有太多時間?；疖囋谄礁３侵煌Ａ粢粋€小時。我不能錯過這班車。我現(xiàn)在不關(guān)心你從哪里得知我的真實身份，也不關(guān)心你是怎么把殺人合約送到我這里的，甚至不關(guān)心你為什么會拿這個秘密來當(dāng)籌碼要求我一次殺人交易。現(xiàn)在趕快說你要殺的陳言長在哪里？”

　　陳言長剛想開口，內(nèi)曹郡殺手又打斷了他：“你能十分鐘時間讓我找到他，我殺了他完成交易。否則，我有另一個解決麻煩的方法?！边@個威脅的意思是要么殺目標(biāo)，要么殺陳言長。

　　而這對于陳言長毫無意義，他左手做出手槍的樣子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冷靜地說：“就在你的眼前，這位署名騎士的雇主，也就是我?！?p>　　梁笑應(yīng)有些吃驚。在沉默了片刻以后，他再開口的時候說的是：“殺你對我有什么好處？”

　　陳言長大約知道這位殺手是怎么積累到惡名昭彰的名聲的了。對方并不關(guān)心他為什么求死，只關(guān)心自己的利益能不能得到保證。他不由把對方這種性格特征記在自己的腦中，然后輕輕提起自己的手杖：“我死了，就不會有人透露你的真實身份。這就是好處。若是你不履行合約，等你離開我就會去警緝司?！?p>　　梁笑應(yīng)用一只手開始解開自己外套的紐扣：“你這么費力找到了我，就為了策劃一場復(fù)雜的自殺？你若是想死，大可以上吊、跳河、服毒……你肯早一點在信里說清楚你的要求，我有52種方法教給你?；蛟S，我認(rèn)點真，還能額外想到6種?！?p>　　陳言長聳聳肩，攤開的左手和握著手杖的右手同時往外張了張：“我當(dāng)然有理由。不過，我不能告訴你。我相信其他雇主也沒有向你解釋過理由吧?！?p>　　梁笑應(yīng)已經(jīng)完全解開了上衣，露出了別在腰間的槍套：“那是因為他們的報酬是真真正正的錢。而你的報酬只是掩藏一個秘密?！?p>　　陳言長想了想：“那你當(dāng)成掩藏兩個秘密吧？反正接下來這兩個秘密都不重要了。”

　　殺手對這次受雇顯然是有些不知所措的，他本已瞪大的眼睛又慢慢虛起來。疑惑、憤然、計較、決絕，幾種表情在他臉上流轉(zhuǎn)過幾遍以后，他陡然拔出了腰間的左輪，指向陳言長。

　　直到看到黑洞洞的槍口，之前還顯得鎮(zhèn)定自若的陳言長也不禁身子微微一顫，他小聲說：“記住，你殺這個人，叫做陳言長?！闭f到最后名字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勇氣面對這一切，干脆閉上了眼睛。

　　寺廟里傳來撞鐘的聲音，14點正。梁笑應(yīng)聽到整點報時以后，小聲念著：“對，我殺的人是陳言長。”然后，他調(diào)轉(zhuǎn)槍口，對著自己的腦袋。

　　砰，槍聲響起，只驚得楊柳上的白鷺發(fā)出一陣脆鳴。

　　這之后，內(nèi)曹郡一直隱藏自己真實身份的金牌殺手的頭被自己的槍轟得稀爛，然后軟綿綿地倒在地上，就此死去。

　　而殺手對面的陳言長睜開眼，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心中不覺有些反胃。但他強行壓制住這種難受，快步上去，飛快取走對方的錢夾、懷表以及手上的戒指，并又快速摸了摸對方的幾個口袋。

　　他做完這一切，提起對方的手提箱跑步離開了現(xiàn)場。等到跑出一段距離以后，他取出懷表，14點02分53秒。他看著周圍幾個表情茫然呆滯的人，放下手提箱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他還沒有把衣領(lǐng)理好。這些人就恢復(fù)了過來，像是現(xiàn)在才忽然聽到了遠(yuǎn)處的槍聲一般，面露震驚地朝著梁笑應(yīng)自殺的方向看去，七嘴八舌地驚呼起來。

　　“那邊有槍聲?！?p>　　“本音寺那邊。清凈之地，怎么會有人開槍？”

　　“快去看看?！?p>　　眾人立刻停下手中的事，都紛紛趕了過去?；蚴橇x憤，或是稀奇，或是自詡能幫上忙。

　　他長出一口氣，重新提起箱子。正這時，他看見一家店鋪里閃出一個人，卻是自己那位前同事王演。此時看到一位熟人，使得他難免面色有些僵硬，舉止也為之一滯。王演并沒有注意到他，只是急匆匆也朝著本音寺方向跑去。在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王演一腳踢到了他的手提箱。這一次，兩個人迫不得已地在面對面只有一米的距離內(nèi)四目相對。

　　王演看著陳言長，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對不起，先生。”

　　他微微頷首致意，側(cè)過一點點身位，把路讓給對方。王演再次致歉以后，又匆匆地離開了。他這次不著急離開了，待在原地豎起耳朵。不多時，他就聽到了王演激動而悲痛地聲音：“我認(rèn)識死者，他叫陳言長，以前是我們貿(mào)易公司的文書……”

　　陳言長不再猶豫，朝著南邊的車站走了去。

　　走了一截，看到周圍沒有人注意到他。他忽然抬起頭，對著天空說：“效果不錯。”

　　白鷺展翅，盤旋到他頭頂，張開嘴，卻是發(fā)出蒼老的女聲：“不錯嗎？他若是早點開槍，你可能就死了。”

　　陳言長對于一只鳥卻會說人話這件事沒有任何驚異的表情。只是舔了舔嘴唇，訕訕一笑，算是承認(rèn)了對方的說法?；叵肫饋恚麆偛糯_實很冒險。

　　白鷺沒有理會他的沉默：“你現(xiàn)在后悔了嗎？”

　　“我為什么后悔？梁笑應(yīng)本來就該死，他這種人即使進(jìn)了法院，也只能上絞架，誰也無法赦免他。”陳言長看起來也像他說的一般不以為意。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卑樀穆曇袈犉饋聿淮蟾吲d，只是無法表現(xiàn)在它的一張鳥臉上。“你選擇和梁笑應(yīng)交換身份，后悔嗎？”

　　陳言長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我總不能剛剛交換身份了不到十分鐘就后悔了吧？便是要后悔，也該是過一陣子。”

　　“你有什么計劃？”

　　他此時雙眼平視前方，快步走著，根本不管頭頂會說話的鳥：“就是你看到的那樣，你提供法器。我約梁笑應(yīng)來殺陳言長。等到了14點的時候，我們的身份就發(fā)生了交換，除了我們兩人，再也沒人知道我們兩人之前的身份。若不是你事先血祭了法器，你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不知道的。所以從14點開始，梁笑應(yīng)只知道他要殺陳言長，而此時的陳言長卻是指向他自己。法器一旦開啟，有三分鐘的時間讓方圓500米的所有人陷入迷茫，來調(diào)整認(rèn)知。梁笑應(yīng)就是在這迷茫的三分鐘里殺掉了他自己?，F(xiàn)在，對所有人而言，我才是梁笑應(yīng)。而梁笑應(yīng)自己成了陳言長，他開槍自殺在本音寺門口?！?p>　　所謂法器，是指換魂石。等于是指兩個人直接換作對方的身份，這個過程不需要改變?nèi)菝病⑸ひ?、高矮胖瘦以及所有的一切。對于除了發(fā)起者而言的所有人，兩個人天然的繼承了對方的身份，就是此前關(guān)于這個人的體貌特征也在見到改變后的雙方時，迅速重新建立起對這個人外貌的“記憶”。此刻除了白鷺和陳言長本人，誰也不知道且無法分辨他并不是真正的梁笑應(yīng)。當(dāng)然若是三分鐘的迷茫期過后，梁笑應(yīng)本尊應(yīng)該能反應(yīng)過來，只是他已經(jīng)死了。

　　看到遠(yuǎn)處有人朝他看了一眼，陳言長謹(jǐn)慎地閉嘴不言。等到對方不再關(guān)注他以后，他才繼續(xù)說：“陳言長死了哥哥，交不上房租，還丟了工作。他自殺不是理所當(dāng)然嗎？至于我當(dāng)然是作為商人梁笑應(yīng)乘坐列車去北宸市尋找公主。”

　　一人一鳥沉默了一會兒。白鷺的聲音才從上面?zhèn)鱽恚骸斑@些我都知道，然后呢？”

　　“然后我怎么知道？走一步算一步了。”陳言長平心靜氣地說。

　　白鷺的聲音立刻帶上了怒意：“我以為你有什么萬全之策，你就這么莽撞地一頭栽進(jìn)詭譎的北宸市？你真是一個自以為是的蠢貨?！?p>　　陳言長沒有反駁，單是今天一天他就已經(jīng)不止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自以為是了?？墒?，一切都架不住他想這么做。

　　“你就這么想做英雄？”蒼老的女聲充滿了譏諷。

　　陳言長停下來，仰頭先是找到白鷺的位置，然后平靜地說：“我才不想當(dāng)英雄。英雄需要膽略、智慧、實力、幫手。我自以為是，卻也有自知之明。以上幾樣，我一個都沒有。我哥哥才是英雄，他聰明勇敢強大還和你們志同道合。我永遠(yuǎn)當(dāng)不了英雄，即使有一天我能當(dāng)，我也不會去當(dāng)?！?p>　　說完這一切，他挪開目光，繼續(xù)前行。等到他已經(jīng)看到前方的火車站以后，他小聲說：“當(dāng)英雄需要代價。所以只有你們這樣的人才敢當(dāng)英雄。而我，決定當(dāng)一個代價?！蔽⑽u了搖右手的手杖，算是告別：“夫人，雖然這一切你只是償還給我哥哥。不過查到梁笑應(yīng)的詳細(xì)信息，以及浪費這個極其貴重的法器，我仍得謝謝你。你不用覺得欠我哥哥了，也沒有必要和我再見了。各自保重?！?p>　　白鷺默不作聲，在空中微微頷首。然后一道火苗從它的羽毛上炸燃?；鹧鎺缀跏且凰查g就籠罩了它的全身。

　　感覺到側(cè)上方光亮的陳言長拿眼睛去瞟那團(tuán)火，只看到一張點燃的白紙在空中飄搖著，被風(fēng)帶走點點灰燼，最后墜落到地上。

　　陳言長不覺啞然。他原以為對方通過白鷺和他對話，是在隱藏身份?？墒前樁际羌俚模羌堈鄢鰜淼?。對方躲在一層又一層的偽裝之中。

　　哈，這倒是和他自己一樣。他現(xiàn)在是梁笑應(yīng)?？墒橇盒?yīng)的本質(zhì)是陳言長。而陳言長的本質(zhì)卻是一個代價。

　　從錢包里找到車票，他重新回到車上。從車窗最后看了看平福城，沒有告別儀式。

　　這是一個英雄的國度，也是一個代價的國度。

　　只是和陳言長以為不同，他今天在平福城的所做的一切，為他留下很多致命的破綻。直到幾天之后，他才會意識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