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交心

　　李素華以往在家里，從來沒什么機(jī)會說這些家長里短。

　　周志剛常年需要工作，從來沒有過心思去聽這些。

　　周秉義和周蓉自詡是知識分子，有著自己的矜持，覺得關(guān)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是一件很沒有意義的事情，有那個(gè)時(shí)間不如去看會小說，或者賞析一首詩歌。

　　周秉昆往日里，倒是愿意聽母親講這些家長里短，但他一直是個(gè)悶葫蘆，只聽不說。

　　母親跟他說過幾次后，就嫌他太過無聊，不愿意和他聊天了。

　　所以平日里，李素華在家里是不怎么聊天的，她說的不痛快，家人們聽的也不痛快。

　　今天這算是趕鴨子上架，實(shí)在沒人說話，場面太過尷尬，她才硬著頭皮，找了這些話茬。

　　她本來也沒打算會有人接她的茬，只是隨便說些話，熱鬧一下。

　　周志剛和那幾個(gè)知識分子，也確實(shí)如她預(yù)料那般，完全沒有聊這些家長里短的興趣。

　　沒想到鄭娟卻是和她搭上了線，兩個(gè)準(zhǔn)婆媳，一時(shí)間聊的是熱火朝天，驚呆了在場的其他人。

　　看到這一幕的周秉昆，心里十分開心。

　　雖然自己的父親因?yàn)閷W(xué)歷的原因，對鄭娟有一些偏見，但母親和鄭娟非常合得來。

　　這對他來說就夠了，畢竟父親是要去三線的，常年難以回家。他再有偏見，也沒多大影響。

　　現(xiàn)在屋里面其他人都在專心的包著餃子，只有李素華和鄭娟在那里一邊搟著餃子皮，一邊嘮著閑嗑。

　　這時(shí)，半天沒開口的周蓉，突然開始指責(zé)起了母親：

　　“媽，你也真是的，明知道爸不怎么愛吃肉，怎么盤的都是肉餡啊，也不說給爸盤一點(diǎn)素餡?！?p>　　周志剛聽了，先是一愣，隨后面上有些不自然，說了一句：

　　“只是不太愛而已，偶爾吃一下也沒事。”

　　然而，周秉昆看了這種情形，卻是想了很多。

　　從小到大，他一直覺得父親習(xí)慣不好，愛挑食。

　　雞他不吃，鴨他不吃，魚他也不吃，每次都把這些分給自己兄妹三個(gè)。

　　而自己兄妹三人，每次都搶得不亦樂乎，還在一起慶幸。

　　幸虧父親挑食，他們才能吃到這么多好吃的。

　　直到看到剛才那一幕，他才意識到，什么不愛吃，什么挑食，不過都是父親的借口。

　　他只是不舍得自己吃，想要把好東西，都留給自己的兒女。

　　父親的一輩子，成長在動(dòng)蕩年代，已經(jīng)習(xí)慣了苦難。

　　所以，他想把美好的東西，都留給子女，盡可能的，讓他們過上更好的日子。

　　想到了這些之后，之前對父親的那一點(diǎn)不滿全都煙消云散了。

　　雖然父親可能有一些缺點(diǎn)，但那都是可以原諒的。

　　不論怎么說，他給自己的父愛，是不摻一點(diǎn)雜質(zhì)的。

　　至于他的那點(diǎn)問題，以自己的手段，完全可以輕易解決。

　　最簡單的辦法，自己到時(shí)候也去考個(gè)大學(xué)，他就不需要去憂心老周家第三代的文化問題了。

　　想到這里，周秉昆沒頭沒尾的對父親來了一句：

　　“爸，咱們一家子，會把日子過好的?！?p>　　這一句暖心的話，瞬間擊穿了周志剛的心防。

　　只見他起身，穿起大衣，語氣有些怪異的說了一聲“我去廁所”，便走出門去。

　　周秉昆聽得出來，那是強(qiáng)忍住哭腔，假裝正常，才發(fā)出來的聲音。

　　于是他也起身穿起大衣，對屋里的人囑咐了一句：“你們先接著包餃子，我也去趟廁所?！?p>　　說著，便也走出了門去。

　　來到門外，看見周志剛在不遠(yuǎn)處站著，他便走上前去。

　　“小兔崽子，你跑出來干什么？”周志剛見他跟了出來，沒好氣的問道。

　　“煙呢？”周秉昆沒有回答父親的問話，把手伸到父親面前。

　　“皮癢了是吧？還敢問我要煙抽？”

　　“我不抽，幫你點(diǎn)一根?！?p>　　周秉昆的一句話，再次令他狠狠的破防了。

　　他剛剛強(qiáng)行緩下來的情緒，再次被兒子的一句話，激得如海浪般波濤洶涌，難以自已。

　　他伸手拉過兒子，將他狠狠抱緊懷里眼中的淚水，如潮水般噴涌而出。

　　一直以來，他都是一個(gè)非常典型的“中國式父親”。

　　即使是愛重如山，也總是默默的藏在心里，吝于表達(dá)。

　　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默默的忍耐，默默的挑起家庭的重?fù)?dān)，默默的為家人付出自己的一切，從來沒有期待過什么。

　　然而就在今天，他聽到了兒子的話，知道了兒子是懂他的，他的努力和付出沒有白費(fèi)。

　　一時(shí)間，往日里積壓的所有情緒，都在這一刻釋放了出來。

　　如果不是有所顧忌，害怕驚擾到別人，他此刻只想放聲大哭一場，盡情的宣泄一番。

　　哭了一小會之后，周志剛的情緒宣泄的差不多了，便放開了周秉昆，拿出一根煙，噙在嘴上，把火柴遞給了周秉昆。

　　周秉昆接過火柴，劃著了一根，用手護(hù)著伸到父親面前，點(diǎn)燃了香煙。

　　看著父親已經(jīng)有些滄桑的臉龐，原本想說的一些指責(zé)的話語，是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到頭來，只是輕輕的說了一句：“爸，你該對鄭娟好些的?！?p>　　周志剛一陣默然，他聽了兒子的話后，就意識到了自己之前的不妥。

　　不管怎么說，新媳婦第一次來見家長，自己確實(shí)不應(yīng)該那樣區(qū)別對待。

　　只是礙于面子，他實(shí)在拉不下臉來對兒子道歉，“嗯”了一聲，輕輕揭過。

　　在墻上香煙把捻滅，裝回兜里，說了一句：

　　“走吧，該回去了。”

　　周秉昆早就習(xí)慣了父親這般做派，不以為意，往家里走去。

　　路上，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開口問道：

　　“爸，其實(shí)媽故意不準(zhǔn)備素餡，就是想讓你也多吃點(diǎn)肉吧?！?p>　　周志剛并不說話，只是把手伸到他的頭頂，狠狠的揉了一把。

　　屋子里面，李素華正拉著鄭娟，說著小話，那四個(gè)文藝青年也在輕聲的談些什么。

　　李素華見他們父子進(jìn)來之后，大概估算了一下餃子的數(shù)量，打算趕笨手笨腳的周蓉去下餃子。

　　周秉昆看他們包得差不多了，似乎是要停手的架勢。

　　想起自己答應(yīng)光明的餃子，看了一眼鄭娟，然后對母親提了一句：“媽，再多包點(diǎn)吧。”

　　李素華不明所以，開口回道：“包那么多干嘛，這些應(yīng)該已經(jīng)夠了，再包就要剩下了?！?p>　　周秉昆顧忌到鄭娟的面子，不想在外人面前提及，她家里面困難的事情，正要再開口勸說。

　　和他一起進(jìn)來的父親一直關(guān)注著他，注意到了他看向鄭娟的那一眼。

　　再考慮到鄭娟家里的情況，一下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開口說道：

　　“你這老婆子，讓你多包一點(diǎn)，你就多包一點(diǎn)嘛，一屋子半大姑娘小子，正是能吃的時(shí)候。

　　你不多包點(diǎn)，等下他們不夠吃，餓極了小心把你的鍋都給吃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