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刁啊,我前天聯(lián)系了利戎和楊威,這兩天他們會過來的,忠平在出差,也在安排回來的機票。我們五兄弟還是要聚一聚的。外地的嘉廷和榮根他們,就不勉強了,電話總會來一個的?!毙虏┰谖掖差^絮叨著。
我其實不太有興致聽這些。人一旦躺在病床上,插上幾根管子,接上氧氣,心態(tài)真的會變得很差。話也越來越少了??慈说难凵褚苍桨l(fā)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再站起來。
“別叫他們來了,我電話也不想接。”我用綿薄的氣息,向新博傳達了我的想法。他附耳聽著,應(yīng)該是聽懂了。
你說,我這么一個狀態(tài)的人了,心里哪會愿意讓外人看到我遭罪的樣子。
盯著天花板凝神看了許久,什么都沒有思考,就是這么傻愣愣地看著。新博在一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幫我把蓋在身上的被子拉了拉。
“老刁,我出去抽根煙。”
我點了點頭。
新博拍了拍我的兒子,他似乎領(lǐng)會到了什么,跟著就出去了。
出去了也好,讓我清靜清靜?;貞浕貞涍@群戰(zhàn)友在我腦子里留下了什么。
…………
那一年是1975年。我離開了黎明中學。5年光陰,眨眼間都成為了在這所學校里的回憶。但是,當時的學生是很迷茫的,因為沒有再深造的途徑,也沒有可分配的工作。那天回到家,我和父親聊了很久,那年,我17歲。第一次和父親以男人與男人的姿態(tài)坐在一起談話。
母親幫我們沏了一壺鐵觀音。我從她眼中讀出了欣慰。
我把我的迷茫向父親吐露無疑。我父親也是給了我一些建議。
作為知識分子,我不過是高中學歷,學業(yè)成績暫且不談,至少是上了學了。在當年的社會,文盲仍然是一抓一大把,作為高中生的文化水平,在社會里生存是問題不大的。但是父親給我著重提點了兩個詞,是只滿足于“生存”,還是想有自己的“生活”。
我對此番話的體會并不深,也因此沒有明白父親的用意。由于父母都是黨員,父親還是干部編制,因此我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雖然不算嬌生慣養(yǎng),但也是不知人間疾苦的。我深知自己始終生活在父母的陰影下,未來踏上社會,也不過是為了溫飽奔波而已。
父親給我講了一個他的故事,當年選擇參軍,自己不過是認識幾個字,會算算加減法而已。而當時同村一起報名的,沒有一個識字的,只知道種地趕集討生活。而在南征北戰(zhàn)的日子里,看盡了生離死別。今朝剛認識的人,次日就已陰陽兩隔。戰(zhàn)爭的殘酷讓他痛定思痛,小時候?qū)W的“落后就要挨打”,在這一刻深深銘刻在了骨髓里。父親一逮到機會,就會去學習一切可以學到的。從1944年到1948年這5年間,從一個小學文化的人,成長到了可以寫報告、算賬,甚至可以拿著二胡和竹簫奏上幾曲。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實屬不易。身邊關(guān)系不錯的戰(zhàn)友們,對文化課實在不感興趣,閑下來寧愿看熱鬧聊天,即使父親拉他們一起去學習,也是擺手拒絕,借口是“我不是學習的人?!睉?zhàn)爭結(jié)束后,大家都要選擇自己的路了,父親因表現(xiàn)優(yōu)異,文化水平也比較突出,最后得到了更多的機會。
這席話的用意,在于告訴我,自己人生的路,是自己的一次次選擇,累積起來后,形成的。每一次選擇都是至關(guān)重要的。
父親再問起我,自己覺得自己目前最欠缺的是什么。
我沉思了片刻……應(yīng)該是文化水平,我現(xiàn)在甚至不如當年大哥在中專學的。他甚至是包分配的,而高中生卻沒有這種出路。父親點了點頭,但也搖了搖頭。
父親幫我做了一個比較,中專技校畢業(yè)后包分配,學習的都是實操的技術(shù)活,落地干活,賺錢養(yǎng)家,國家急需的技術(shù)人才。都是他們的優(yōu)勢。這些高中生完全比不了。但是他們的上限,也就到了這一級。怎么說呢,他們只能成為當下社會中最需要的人,但是他們成為不了未來五十年一百年最需要的人。
我直問“為什么”。
父親說他并沒有貶低的意思,但如果一個人的潛力并不止如此,何必只做一個跟隨別人思想前進的人。
我覺得需要對這一番話消化一下,雖然我有意繼續(xù)深造,但當時沒有統(tǒng)一的選拔,必須由工、農(nóng)、兵推薦才能上大學。為了能有繼續(xù)深造的機會,只能找一個“曲線救國”的途徑了。
次日,早晨剛起床,未來得及洗漱,便跑到客廳里。父親正戴著眼鏡在看前一天的報紙,似乎早飯已經(jīng)用過了,剛沏了茶。
“爸,我想過了,我決定去當兵?!?p> 父親摘下眼鏡,凝重地看著我,“當兵可不想你小時候玩的過家家,我倒是有想過讓你去,你大哥去安徽下鄉(xiāng)了,你二哥性格不適合,也早早通過技校分配工作了,小萍是女娃子,更不合適了。可你媽最疼你,我怕他不舍得?!?p> 我懂我父親意思,“我媽這邊我去說,她肯定答應(yīng)我的。”
正巧我母親從背后端了碗粥進了客廳,“有什么話吃完早飯再說,快去刷牙,大清早張著個臭嘴在這邊影響你爸學習國家大事?!?p> “媽,我要去當兵,我能吃苦,我爭取表現(xiàn)突出點,未來可以被推薦去大學深造?!?p> 母親伸手摸了摸我臉,眼里閃爍著。
“行,阿三啊,只要你自己想,媽支持你。”突然又悄悄對我說,“其實最不舍的的是你爸,和我提了不知道多少次了,還說一定要自己告訴你,結(jié)果幾個月了,最后還是你自己提起來的?!?p> “老太婆,忙你自己的去?!备赣H似乎聽到了。老兩口的感情還是那么好。
這似乎就是代表,老兩口都答應(yīng)了。
早飯后,我興匆匆地跑去了征兵辦,得知離截至還有兩個月時間,現(xiàn)在可以先填份表登記上去。隨后給了我一個回執(zhí),原來當兵可以那么簡單。
保衛(wèi)祖國、抵抗侵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每一個公民的神圣職責,服兵役也是每一個公民應(yīng)盡的義務(wù)。我對我自己的決定而感到驕傲。我要把我的這一決定和好兄弟去分享一下。
剛出大門,迎面走來一人。
“新博?你……?”
新博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看著我?!澳阋玻俊?p> 我倆互相看著對方,興奮地擁抱在一起。
“太好了,我還在琢磨著怎么和你說這事呢?!?p> 其實,我真的很期待新博能和我一起踏上這條路。雖然我們兩家的情況各有不同,但是我倆目前面對的問題是非常相似的。對于未來的憧憬和無奈也基本相同。若在這條路上能共進退,想必也是一件值得回味的事情。
離正式集合還有近兩個月時間呢,這期間我突然感覺發(fā)非常的……緊張?悠閑?還是興奮?
我興奮地徹夜未眠,半夜里還開著臺燈在那邊漫無目的地看著平時最喜歡的《三國演義》。家里原來兄妹四個擠在一間屋子里,現(xiàn)在只留下我和妹妹小萍了。小萍被燈光晃醒了,坐在床頭直喊:“哥!都幾點了,你不睡我還想睡呢!”
我反身坐在椅子上,看著小萍,興奮地說:“妹,哥要去當兵了,和爸當年一樣,保護國家?!?p> 小萍似乎沒有聽清我的話,用手揉了揉眼睛,“你要去干啥?”
“當兵呀,白天的時候我已經(jīng)去登記了,過陣子報名截止了就會通知我去體檢了。不知道會分配到哪里去呢?是大西北?還是爸的老家?還是到華南呢?”
聽著我吧啦吧啦說個沒完。小萍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哪有那么多仗要打,日本人、反動派都打完了。鴨綠江那邊美國人也趕回去了。早太平了?!?p> “我知道,但是解放那會兒,誰知道三八線那邊那么快就會鬧出那么大的事兒呢。國家時時刻刻都需要我們年輕人的一腔熱血。我聽爸說,別看解放后敵人都趕走了,但是那些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一直對我們虎視眈眈的。你也知道哥現(xiàn)在為什么書還沒讀完就回來了吧?內(nèi)憂外患從來沒有結(jié)束過。”我一個勁自顧自地將心中的想法吐露無疑。
“你真是越來越像爸了?!毙∑挤藗€身,被子一拉,繼續(xù)睡了。
我越說越興奮,甚至感覺有點意猶未盡。卻一直沒有意識到小萍其實對我選擇離家參軍有些失落的。從小陪伴她長大的三個哥哥,一個知青下鄉(xiāng),一個工作后住進的職工宿舍,唯一一個年齡相仿的哥哥,又要背井離鄉(xiāng)去參軍了,一走至少兩三年。十六年來從沒經(jīng)歷過的孤獨。
一丁三告
黎明中學:創(chuàng)立于1943年,有初中部和高中部,高中部于1996年停止招生,保留了初中部。2002年,黎明中學并入西南模范中學,成為西南模范安福校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