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紀律約束，雖然就在家門口，但晚上仍然要回集中點點名報道。臨走父親都還沒回來。全家都等著他，一口飯都沒動。眼瞅著就要到八點了，母親嘴上雖沒有說，但從字里行間還是能嗅到不舍的味道。給我包了一個飯團，里面夾了點咸菜肉絲，讓我回去路上填飽肚子。
回營地路上，啃著手里的飯團，想著明天能早點回來見上父親一面。這咸菜肉絲的味道一點兒沒變，母親的手藝還是那么的熟悉，咸味在充分浸泡后不那么的刺激喉嚨，加上肉絲的幫襯，有一種說不出的沁人心脾的感覺。雖然只不過是一道再常見不過的家常菜了，但是卻仍然是一份獨一無二的回憶。未來倘若有一天離開家鄉(xiāng)，只要能嘗到一口母親做的咸菜肉絲，馬上就能勾起我對于這里的所有回憶。
次日清晨，按規(guī)定做完早課，與上級匯報完行程，回到了家中。見到了久違的父親。還是那個場景，一壺碧螺春，一張報紙。好像這幾日的連軸工作不存在一樣。見我回來，臉上還是露出了稀罕的笑容。讓我坐到他邊上。
“電報收到了？”
“收到了。”
“好，好，陪爸爸下盤棋如何。”
“好?！?p> 鋪開了期盼，擺好了陣勢。
仙人指路、屏風馬共濟。開場就打起了太極。
“大比武有什么打算……上兵?！?p> “兵九進六……大比武我也報名了，就是天天練卻沒什么長進。爸，你怎么知道大比武的事?！?p> “你們軍區(qū)的政委前天不是過來了嗎？我倆以前可是老戰(zhàn)友了。這次從虹橋接他們，任務派到我這邊了，他的車還是我開的。那天我也在康平路啊，小子……上象。”
“您也在??？我那天沒看到你啊，我也在現(xiàn)場……我也上象……我8號晚上就到上海了。天天在那個電臺里?！?p> “你小子知不知道出了多大的事？”
“不知道啊，但看仗勢事情不會小，政委都來了?！?p> “哎……你小子還是缺根筋，不知道也好，省的心里緊張……車一進一……話說回來，大比武你沒什么把握？碰到什么困難了？”
“就是換點瞄準，時間太長，到最后總超時，要么就是打不準，練了兩個星期都沒進展。眼看回去后就剩一個半月了?！?p> “你們現(xiàn)在的訓練和我們以前可大不一樣了，你小子問題在哪你知道嗎？就知道練塊兒，你看看你這胳膊，再看看你這個肩膀，都是大塊兒大塊兒的肉，一緊張就發(fā)抖，當然打不準。……哎哎哎，別光顧著說話，走棋啊?！?p> “誒！我走……我也走車……那我該怎么練，部隊里不是練器械，就是負重跑。我們天天要抗幾十斤的炮筒，沒點塊兒干不下來啊?！?p> “傻小子就是楞，打不準塊兒再大，上了戰(zhàn)場不也是白搭？你就算炮兵，步槍這種基礎作戰(zhàn)不也要練？”
“怎么說？爸，您教教我?！?p> “等一下啊，這子……車一平四……這你要請教請教文藝兵了，你們連隊里有嗎？”
“哪有……連慰問表演都沒看過，文藝兵槍都沒碰過，問他們干嘛呀？”
“說你楞你還真楞，又沒叫你問他們怎么打靶子……快快下子，一說話就呆住?！?p> “那問啥，我還是不懂……我看看，嗯……上另一邊的車！”
“你這走的挺賊啊……上士！你看你這塊兒，太僵了，不靈活。我問問你，平時韌帶啊，拉伸啊之類的，你都做嗎？”
“這沒有?！?p> “怪不得，肌肉都結塊了，沒長開。一緊張不是就抖了，你再調整呼吸也沒用。怪不得一跑就穩(wěn)不住槍桿子了?！?p> “車平移……爸，你這么一說，我還真覺得，我這胳膊一直是繃著的?！?p> 父親伸過手來，用力捏了捏我二頭肌和三頭肌的位置。
“臭小子練的倒是挺勤快的，就是悶頭練，不科學?！?p> “爸……您還知道要科學呀？”
父親一聽，朝我頭上就這么用力拍了一下，“放肆，誰教你這么說話的。”
我雙手合十，拼命道歉。
“我好歹現(xiàn)在也要管著那么一百多號人的飯碗，還能像以前打仗一樣刀光劍影？人要不斷學習，別看你爸我這把快五十的年紀了，每天都還要學習的……打車！”
“哎喲！爸，那么快就殺下來了啊！這步我要仔細看看，車二平七，殺車！你這換車的打法有點激進了，爸?！?p> “你小子懂什么，我不換，你這車會到另一邊來？車九平六……你們打算什么時候會連部？”
“明天晚上。”
“好，明天一早我?guī)闳フJ識一個人，他應該能教教你怎么改善一下效率。目標不一樣，你要懂得變換思路，傻愣愣的練塊兒，有用嗎？我們那些年要是都像你這樣，早就沒救了。”
“誒！好，見誰去？……挺兵。”
“你這步不是送子了嗎，過河殺兵?！?p> “我有象支著呢，飛象吃卒……您還沒回答我呢?！?p> “去了就知道了，你又不認識，論資排輩，你要喊他一聲爺爺?！?p> “那么大年紀？少說七十了吧?！?p> “呵呵，去了就明白嘍……平炮?！?p> “嘿嘿，您這是想先捉我兵，趁我絆腳馬，順勢殺下去將我軍呀?！?p>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怎么，這就難到你了？當兵可不是簡簡單單練塊兒打靶就行的，腦子也要練?！?p> “我們被教育就是要服從命令，不要過多帶入個人決定?！?p> “那是執(zhí)行任務大方向！你執(zhí)行任務不要動腦子?。课医心闳フǖ锉?，你就抱著個炸彈傻乎乎橫穿陣地??？那不是剛冒頭就被送回老家了？”
“那可不……收象……難道我說太危險不去?。俊?p> “這傻小子可以再笨一點，我哪句說讓你不去了，你要活著完成任務才行啊，給你任務又不是讓你去送死?；钪拍軇倮?，你給我記住嘍！除非戰(zhàn)略需要，你必須用生命保證戰(zhàn)略的順利實施，否則，生命是第一位的！犧牲自己，不代表可以輕視自己的命！我身邊有著無數倒在敵人槍口的戰(zhàn)友，沒有一個是看輕自己的，每一個人的犧牲，都是重如泰山的！……平炮！”
“我懂了懂了……退炮……還是我太欠考慮了。想的太片面了?！?p> “還是嘛，對吧？……我也退一步炮?！?p> 我見父親想倒水，似乎摸著茶壺感覺不對。
“小萍！幫爸加點水。”
父親把茶壺遞過去，看了看鐘，“這盤棋我們要下快點啊，小軍這孩子要過來了，可別當人面喝茶下棋，把人撩一邊，這不和規(guī)矩?！?p> “明白！上車！”
“嗯，小軍這孩子也是挺苦的，民兵那事也是讓他爸遭罪了……上車，頂一把……這話也別外傳。他爸也是聰明人，什么是可以干什么是不可以干，腦子里還是有數的。我們這邊可是一直有線報的。”
“怎么說？”
“沒事，過幾天軍區(qū)審查完就放出來了。不法分子肯定不想自己的想法被有良心的人暴露，所以鎖在嘉定的大倉庫里了。這話別和小軍說啊，只能家里人知道，小萍我都沒講。”
“曉得了，這背后竟然那么不簡單……平車?！?p> “要不怎么調你們回來了。也不想想，你們站了幾天，我就在廠里站了幾天，緊張的不行……”
這時，小軍叩門進來，小萍迎了上去。
“今天這局就下到這，大半天功夫沒走幾步，就你小子話多?！?p> 哎……自己嘮嘮叨叨，還怪我了。我把棋盤收拾好。把桌子空了出來，母親和小萍把熱騰騰的飯菜都端了上來。這年頭竟然還能吃到獅子頭，真是奢侈。
看著小軍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今天才明白他的窘境究竟有多難揣測。甚至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多么失控的局面。好在父親已經掌握了背后的信息，但愿他不久后能一家團聚，重新走上正軌吧。
小萍不停給他夾菜，讓他想開點，我也應和著讓他別擔心太多，兄弟們會幫他的。他郁郁寡歡的樣子著實讓人憐憫。
我的確也是有心幫他，卻力不從心。身為軍人的我，目前仍沒有足夠的資源可以提供給他對抗命運的捉弄。而父親和母親的特殊立場，更是不能過多的干涉他所面對的問題，從側面打聽一些情況，并給他糊口的工作，卻也是已經仁至義盡了。
明天要去拜見的“爺爺”究竟是何方神圣，這也是頗為神秘，父親竟然還學著對著我賣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