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除了陪父親要回一次老家外,國慶節(jié)和春節(jié)的保留節(jié)目,就是陪父親和母親一起在桌上打打麻將。尤其是母親,她從小就在上海土生土長,這些老上海人喜歡的娛樂項目,她都很喜歡。隨著年齡一天天的上去,對于他們來說,可以進行的娛樂項目也越來越少。而麻將,已經是他們?yōu)閿挡欢嗄芤恢眳⑴c進去的了。
母親比較喜歡玩上海麻將,父親雖然不是上海人,但是他從解放初期就已經來到上海,接觸的時間也一定不短,我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時候學會的,但看他熟練的水平,肯定不會晚。
父母親其實每天在家無所事事的時候,都會約著小區(qū)里的鄰居們一起在樓下擺開兩三桌,各類棋牌游戲,享受退休后的無憂無慮的日子。
上海麻將的規(guī)則比較簡單,不能垃圾胡,沒有七小對,其他都有按照牌型算封頂乘以倍率。因為家里的“衛(wèi)生麻將”,3塊錢到頭了,本來我們是不想算錢的,但是總感覺,會沒有勝負欲,玩起來就沒什么意思,最后全家商討下來,就按照這個規(guī)矩來。
這個規(guī)矩在家里持續(xù)了整整十五年,一直到父親白內障嚴重到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能感受到一個大概的輪廓為止。
父母的打牌技術,我是一直嘆為觀止的,別看二老已經古稀之年。上海麻將講究的是根據場面的形勢,配合自己的手牌,找準時機進行有效的轉場,以獲得最高的胡牌機會。若自己的胡牌機會變得渺茫,則需要靠自己的防守技術,保證自己不點炮。這看似簡單的戰(zhàn)術思路,卻是最難掌握的,因為玩麻將的人有一個非常特有的共同點——貪!畢竟為了獲得最大的收益,就需要冒最大的風險,而促使他們做出這樣一個看似不合理的選擇的,就是這一個字。
二老讓我佩服的地方,就是他們與這個字完全不搭邊,思考問題冷靜的不得了,似乎勝利對于他們來說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吸引力,他們更專注于的不是“贏”,而是“不輸”。
這兩個詞似乎是一樣的,至少在平常人眼中就是這樣的。但是在我看來,這兩個詞的確是有著天壤之別,甚至蘊含著儒家思想在其中。
贏,是要建立在打敗所有對手的情況下,立于整個戰(zhàn)局的最高點,這不僅僅是要面對一個敵人,甚至于是多的數不清的敵人,而贏家,永遠只有一個,所有站在你面前的,都是敵人,所有站在你面前的,都想著如何針對你,摧毀你。贏,要付出的代價,是難以估量的。
也因此,選擇要贏的人,需要非常強大,抗壓能力超出常人。選擇要贏的人,必須有這樣一個覺悟,這條路,只有前進,沒有后退,要有一個準備,就是有可能,沒人會陪你走到最后。你可以相信那些你值得相信的人,但又永遠要對他們保持警惕,因為他們哪怕有一刻,決定背刺你,你就有可能贏不了。
想要贏的人,最終是孤獨的。
不輸,講究的是保守,講究的是平衡。
不輸,講究的是一個人的追求和自我修養(yǎng)。的確是一門高深的學問。
當一個人的欲望不再支配自己的思想,能理性評估自己當下所追求和希望的程度時,就能做到不輸。
所以,當你能做到即使當前的利益分配的確很微薄,但其實際已能滿足自己最低的需求時,也能欣然接受,而不再增加額外的風險和成本,去追求更多的利益的時候,你就能做到“不輸”的境界了。
就好像曾經學習到過的一句名言“賭博的必勝絕技就是不賭”。
父母看來是很好地掌握了儒家思想,秉承“不輸”的原則,因而雖然他們在家庭麻將桌上很少會有比較出彩的操作與胡牌,但他們也很少會發(fā)生點炮,或者說,幾乎不點炮。他們會在自己勝算不高的情況下,果斷選擇放棄當前做牌的計劃,轉而走更快速的低價速推,甚至棄胡保荒番,把戰(zhàn)局拉到新的一輪,重新規(guī)劃。
一手“太極拳”打的我們陪玩的兄弟三個根本招架不住,而我們比較激進的打法,很容易因為一手好牌最后被小牌戳掉,或者荒番推掉,而泄氣。情緒和士氣的影響,在牌桌上也很容易導致后續(xù)的操作和判斷發(fā)生重大失誤。而且尤其是我們年紀尚且在喜歡博刺激的階段。
所以,每一年下來,父母輪番上陣,一直保持不敗戰(zhàn)績,而我們兄弟三個雖然偶有輸贏,但總數上,永遠是不敵父母的,這種“不輸即是贏”的理念,貫徹始終,也是給我們幾個上了一課。
后面幾年,父親的眼睛開始有些不適了,最初還能借著老花鏡在桌上玩上一會,后面幾年,時間久了就開始覺得眼睛發(fā)酸,流淚,沒辦法堅持。主要還是因為年紀大了,眼睛聚焦能力變弱,時間稍長一會,就會導致眼睛周圍的肌肉疲勞。
后來感光能力也變弱了,需要額外在桌頂增加一個吊燈,特地去為了麻將桌照明,但畢竟是家里臨時擺的桌子,沒辦法特地做吊燈,我們想了個辦法,接了段電線掛在早已不用的吊扇上,懸著一個LED燈泡給他照明。
最后幾年,父親已經幾乎看不清了,打麻將一直要借助放大鏡,外加專屬于他的隨身照明,才能勉強辨別自己摸到的牌。那個照明就類似于醫(yī)生戴在頭上的一個小的電筒一樣。看上去其實也蠻滑稽的。
這樣的情況也只有那么一年的春節(jié),后面父親也因為自己看不清,放棄了這項活動,家里后來也再也沒有組織過這么一個“傳統(tǒng)項目”。這一刻,我才認識到,父親和母親可能真的已經到了不得不依靠他人才能繼續(xù)生存的地步了。
父親也因為身體原因,再也不能去山東老家探親了。這一點,是他一直無法釋懷的一點。當年全家陪著他一起回老家,其實一部分原因,也是他已經不能自己單獨行動了,我們非常擔心他自己這樣的舟車勞頓,最后會把他的身體提前弄垮,畢竟當時也已經是快80歲的年紀了。
此后,因為離休干部的待遇,他可以定期去醫(yī)院進行療養(yǎng),做些檢查和治療。原本一年一次,而如今,一年可能要多次,頻繁的差不多一個季度一次。其實,在父親去世前的三四年間,他幾乎已經離不開醫(yī)院了,由于藥物和年紀的影響,父親經常會有幻覺,自己也是時清醒時而不清醒。夜間經常出現夢游的情況。父親的一生,的確是本本分分貢獻給國家,自己都沒有去爭取過除國家給予他的福利待遇意外哪怕一分錢。
這些真的是我們作為他的子嗣而需要繼承和發(fā)揚的。但事與愿違,父母兩人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美德,我們作為子女的四個人,都沒能很好地繼承。我很慚愧,我覺得我的兩個哥哥和我的妹妹,一樣需要感到慚愧。這個故事,以后有機會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