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天上最后一道落雷緩緩融入劉槐安的眉心時,酒樓內(nèi)先前那名坐在角落的萎縮老人緩緩抬起了頭,并未言語,只是微微嘆息。
老人默默起身來,抖了抖衣袖,在桌上留下兩枚銅板,恰好是一壺遼東紅川的價錢。
老人顫顫巍巍的走到門口,正在招待客人的牛掌柜轉(zhuǎn)頭看到這邊,連忙小步竄了過來,笑問道:“老劉,這就走了?”
牛掌柜三步并作兩步,拉著還沒走出兩步的老人接著坐在先前那張桌子上,一手伸出輕輕拎起那壺已經(jīng)點(diǎn)滴不剩的遼東紅川,笑道:“老劉啊,不是我說,你怎么就好這口呢。這酒不說是什么瓊漿玉液,也算的上是難以入口了。在遼東當(dāng)?shù)啬沁叾急环Q作‘婦人酒’?!?p> 牛掌柜微微搖頭,接著道:“知道為什么叫婦人酒嗎?因?yàn)槌硕道餂]幾個子,窮得叮當(dāng)響的那種人,沒人喝!也就些婦人看這酒便宜,量還大,才會采買些放在家里,炒菜去腥用。可你說,這在當(dāng)?shù)匾晃腻X三壺的破酒,放到咱這邊,不說是賣了,就說是從縣里面買,都要五文!”
說著,牛掌柜伸出了一只手掌在老劉面前晃悠“五文吶,五文一壺!你說你圖個啥!”
劉姓老人顫顫巍巍的搖了搖頭,細(xì)聲細(xì)氣的道:“沒法子,習(xí)慣咯,這輩子就好上這口了?!?p> 牛掌柜搖了搖頭,似是對老劉古怪的口味無奈至極。他接著說道:“唉,喝吧喝吧,反正也喝不了多久了?!?p> 向來輕聲細(xì)氣待人平和的劉姓老頭聽到這話卻是猛然拍了下桌子,扯著一副破鑼嗓子嘶喊道:“不是老人家我吹,這酒,最起碼我還能喝十年,不,二十年!”
牛掌柜斜眼:“二十年?”
劉老頭縮了縮頭,氣勢矮了一頭,恢復(fù)了原先那副細(xì)聲細(xì)氣的樣子,只是仍舊瞪著眼道:“最起碼十五年!”
牛掌柜輕輕拉過老劉的一條胳膊,安撫他道:“老哥哥啊,你可是誤會我了,我說的這喝不了多久,可不是咒你活不了幾年了。我可是伸著脖盼著你能多活幾年,多陪我說說話呢?!?p> 劉老頭疑惑道:“那你怎么說這酒我喝不了幾年了呢?”
牛掌柜苦笑一聲:“我前幾天去縣城給你進(jìn)這紅川酒,縣里面李家的小哥兒跟我說,遼東鬧了兵災(zāi),糧食都快被搶光了,哪還有余糧來給你釀酒啊。就算有存酒,哪還有商隊(duì)愿意在這時候往出運(yùn)這破爛啊,更別說現(xiàn)在商隊(duì)連出都出不來啊。就前幾天,他們李家的一隊(duì)商隊(duì),聽說就折在了遼東邊上啊?,F(xiàn)在就連他們李家家中的紅川存酒也不多了,要不是這些年為了你我常在那定這破爛酒,人家怎么也都不會定這酒啊。不是我說,你這口味,是真他娘的差......”
牛掌柜還在那邊喋喋不休,卻沒注意到老劉面色晦暗,好半天才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猓瑖@道:“世道,亂啊?!?p> 牛掌柜也難得點(diǎn)頭贊同道:“是啊,這世道,亂啊。”
老劉搖著頭,緩緩站起身來,轉(zhuǎn)身走出幾步,旋即回頭,盯著那牛掌柜道:“其實(shí)也正好,我剛想和掌柜的你說,這酒啊,打明兒個就不用再訂了?!?p> 牛掌柜愕然道:“不訂了?老劉你開竅了?”
劉老頭搖了搖頭,輕笑道:“想出去走走去?!?p> 牛掌柜眉頭緊鎖,想勸一勸老劉卻又不知從何勸起。別人可能不知道,但他可是對自己這位老哥哥的脾氣清楚得很,一個字,倔!
他啊,就像一頭拉磨的老驢,倔的很。他想了想,只是像老劉喊道:“等等!”
老劉疑惑的看著他,牛掌柜也不搭話,只是一個勁的向著柜臺走去。
不等老劉開口發(fā)問,牛掌柜已經(jīng)一步小跑過來,拉住他的手,輕輕放入了一個小布袋。
布袋不大,老劉入手卻覺得沉甸甸的。
牛掌柜瞇眼笑著,偷摸湊到老劉耳邊道:“這是我這幾年偷摸背著家里那口子?xùn)|攢西湊出來的私房錢,老劉你拿著,就當(dāng)老弟弟出錢買你這一路的見識了,等你回來,給我說說你這一路都看見了啥。”
老劉轉(zhuǎn)頭看向他,目光訝異。牛姓掌柜卻只是擺擺手,替他整了整衣襟,輕聲說道:“天冷路滑,老哥哥哦,你可要注意些。出門在外,多添衣,多吃好的住好的,千萬別舍不得花錢。等逛夠了,盤纏花光了,就回來,酒樓不大,但一直給你留張桌子。”
老劉輕輕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多大個人了,怎么還這么絮叨,我就是去郡里面散散心,沒幾天就回來?!?p> 牛掌柜摸了摸發(fā)紅的眼睛,連忙點(diǎn)頭道:“就逛幾天,逛幾天好,逛幾天好?!?p> 老劉一橫眼睛,惱道:“怎的,哭哭啼啼的盼著我死是吧?”
牛掌柜連忙笑道:“沒有沒有”。
那名應(yīng)是姓劉的老者咧了咧嘴,訕然一笑:“走咯,剛下過雨,外邊清新著呢。”
隨著他一步踏出酒樓的門檻,牛掌柜隱約聽見了一聲脆響,活像酒杯落地,粉身碎骨。
連天的大風(fēng)卷著檐下的積水吹進(jìn)酒樓,牛掌柜的右手輕輕拂過下巴,呢喃道:“下雨了。”
老劉頭笑了笑,小步向著前方走去,只留給牛掌柜一個瘦弱的背影。
老人一邊走著一邊搓著自己如老樹一般枯槁的手掌,笑著低聲呢喃道:“下雨了好啊,下雨了好,冬至有雨連九天嘛,好日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