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紅光寺荒地?zé)o名氏
一整天沒有看到肖不修的身影,倒是在傍晚時分看到了一身風(fēng)雪的道遲來了。作為武僧四兄弟中最不愛說話的一個,這一次倒是滔滔不絕,描述起了他這幾天的經(jīng)歷。
我在學(xué)堂的時候,皇上讓凈敕和武僧四兄弟無需再跟著我。他們五個人一合計,就回了紅光寺。一是離開了不少時日,很多事情還是要處理的,特別是凈敕本身就是紅光寺知客僧,又是悟心大師的兒子,自然也是紅光寺很重要的人物。武僧四兄弟也想趁這段時間再精進一下自己的武功,所以這五人很快就回去了。
日子過得很簡單,紅光寺的香火很旺盛。五個人穿回了僧衣,重新剃光了頭發(fā),一切照舊,并無不同。初一十五香客很多,凈敕也很是忙碌,就讓武僧四兄弟在練功之余,把藏書閣的書本整理一下,順便找?guī)妆居腥さ脑挶咀?,等著回京城的時候給我?guī)н^來。
另外,紅光寺后院墻外有一片荒蕪的竹林,正好趁著現(xiàn)在草木枯萎的時候收拾出來。凈敕想著可以在這里種些容易成活的草藥,也可以補充紅光寺的藥箱。所以,他就先讓力氣大的道遲先去整理,開春后開始種植。
道遲喜歡做這種事情,可以不用和人打交道,與荒草和黃土在一起的時候,他會覺得很安靜,還能夠默默背誦武功秘籍,精修自己的武力。但這半個月來,他總能夠聽到一種啃噬的聲音。悉悉索索,并不像一般的鼠蟻之類的啃荒草根的聲音。一天兩天三天,這聲音越發(fā)大了起來。
這塊荒地并不大,但因為是在紅光寺的后面,比較隱蔽,一般人也都不會來。道遲仔細(xì)尋找了兩天,才在東北角荒草和石塊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口枯井。紅光寺的人都不知道這里有一口井,道遲很是驚奇。但他能夠聽到這下面?zhèn)鱽淼目惺芍曄喈?dāng)大,越發(fā)不對勁了。
看凈敕在前院忙,他就去叫了其他三兄弟過來幫忙。這四個人的方法也是太過簡單了,直接丟了一個火把下去照亮,結(jié)果看到了十分駭人的一幕。
枯井很深,下面卡住了一個人,應(yīng)該是大頭朝下的姿勢。井壁上滿是小老鼠,正在順著這人的身體啃噬著,尸身腐爛的惡臭和被啃噬出來的污血彌散在整個枯井之中。他們?nèi)酉碌幕鸢羊?qū)散了一部分小老鼠,但也點燃了尸身。
道遲他們幾個又急急忙忙地?fù)?dān)了兩桶水過來才澆滅了尸身上的火,那股味道就更加難聞起來。這四個人沒遇到這樣的情況,也有點發(fā)呆。凈敕趕過來的時候,讓他們都別動,先報官再說。
京畿府的人一看是武僧四兄弟過來報案的,也沒敢耽擱,就立刻帶著仵作和家伙事趕了過來,人多力量大,大家費勁了九牛二虎之力,總是把這具已經(jīng)焦黑腐爛的尸體弄了上來。但已經(jīng)是面目皆非,仵作說看這個腐爛程度也是死了月余了。
后來,京畿府陳大人也過來了一趟,說是先按照無名氏來處理,若是有人報官尋找失蹤人口,再根據(jù)情況安排。因為天氣寒冷,就先送到了郊外的義莊停上一段時間。等天氣暖和了,再沒有人過來認(rèn)尸,就可以燒掉安葬了。
“這事情這樣處理也無可厚非,但我只是覺得心里難安?,F(xiàn)在看起來,這很可能就是一起兇殺案,這人是被殺投入井中的,若不是我去收拾荒地,耳力聽得到,這人恐怕是化作了骸骨會在這里待上百年的。”道遲念了幾句佛經(jīng),心下不忍。
“萬一他是自己失足摔下去的,也是有可能的。”我提出了假設(shè),“荒草和石塊之中,萬一是沒看到呢?!?p> “石塊很多,但應(yīng)該是從另外一個地方搬過來的,并非原來就有?;牟菀灿泄室夥胚^去的感覺,整個現(xiàn)場倒像是要故意隱瞞這里有枯井?!钡肋t還挺認(rèn)真的,“仵作說,那尸身雖然腐爛燒毀,但還是能夠看得出頭骨破了個洞,致命傷應(yīng)該是這個洞?!?p> “那就讓陳大人多費費心吧?!币幌氲侥菢訍盒牡氖?,我是不太想知道更多的。
“小七大人……”道遲略略遲疑了一下,才繼續(xù)說道,“我這幾日越發(fā)寢食難安,總覺得這人或許死得冤枉。既然被我發(fā)現(xiàn)了,也是有緣。佛說要渡有緣人,這人若真是枉死,又在紅光寺里,就真的要替他伸冤了。”
“哦。”我想了想,“京畿府那邊還說了什么?”
“應(yīng)該是年輕男子,身材高大,布料普通,鞋子很臟,”道遲估計知道的也不多,不過這一次倒是覺得他很是認(rèn)真。
“可我為什么要去破這個案子呢?”雖說我不是不管,但總要有個理由。因為京畿府已經(jīng)接了下來,我再去無緣無故為了道遲去攙呼一腳,也挺不好的。
“小七大人。”道遲忽然跪了下來,“不瞞小七大人,我年幼時曾經(jīng)因為練功太過枯燥,很是煩悶,就偷偷從紅光寺跑出去過。后來在一間破屋里見到一個大叔,他對我極好,讓我甚至都產(chǎn)生了就這樣離開紅光寺生活也不錯。可這個大叔被其他乞丐丟進井里淹死了,原因只是大叔為了我搶了一個臟窩頭。我至今都記得大叔被撈上來的樣子,眼睛睜得大大的,手里還有已經(jīng)泡發(fā)了的臟饅頭。我沒有能夠找到那幾個害死他的乞丐,心里很是愧疚。每日里都是噩夢連連,直到回了紅光寺,跟悟心大師說了這個事情,大師讓我放下,努力先做好自己……我就這樣過了十年。但如今又見到有人被投入了井里,我整個人都處在巨大的不安和憤怒之中,我想,若是我能夠幫助這個人找到兇手,或許也是能夠緩解我的心結(jié)。請小七大人幫我?!?p> 這一大番話說完,我竟然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好。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成長的代價就是不斷遭受痛苦,再用余生去愈合這些傷口。最不愛說話的道遲原來還有這樣一段過往,在他小小年紀(jì)的時刻,這真是難以痊愈的疼痛。
“明日我們一趟義莊吧?!蔽野训肋t扶了起來,“在我這里不需要跪的,有事情說就好了?!?p> “小七大人……”道遲的眼睛有點紅,“為何不是去京畿府,而是要去義莊?”
“這事情你就不懂了?!蔽液俸傩α似饋?,“如果我直接去京畿府,就等于是直接搶了京畿府的案子,等于是對于他的權(quán)利進行挑戰(zhàn)。我現(xiàn)在這個身份,的確不太行,除非肖大人給我撐腰,我才能大搖大擺去問這個案子?,F(xiàn)在,倒不如裝作是出城溜達,然后在義莊喝個茶,順便了解一下案子……”
說道去義莊喝茶,陳一陳二都忍不住嘴角抽搐了起來。的確也是,誰沒事去那里喝茶呢。不過,不管怎么說,這件事情還是可以去看看的,能不能破,就不是我能預(yù)測的。
道遲在南廠也有自己的房間,所以也不需要我管。我琢磨了一下,就讓陳一陳二把房門關(guān)上了,現(xiàn)在我又占領(lǐng)了肖不修的房間,并且他屋里也堆放了旁人送給我的節(jié)日禮物,我需要清點一下的。
這一數(shù)不要緊,還真是把我下了一大跳。這禮物中,銀票就足足有二十萬兩,金銀珠寶兩個箱子,還有文房四寶之類的一個大箱子滿滿的,居然還有春夏秋冬的布料兩大箱。我都不禁咂舌了半天,翻了又翻。直到大半夜,我這里依然燈火通明。肖不修回來的時候直接皺了眉頭,沉聲問道:“肖小七,你在做什么?”
“看起來特別像是要跑路吧?”我哈哈哈地笑起來了,沒辦法,心情好。忽然得了這么多的東西,就跟擺攤兒一樣把屋里占領(lǐng)得滿滿的?!坝袡?quán)有勢真好,自己都不用花錢,還有來送錢?!?p> “這不過是可以收下的,那些不能收的,我已經(jīng)替你拒絕了?!毙げ恍抟材闷鹆艘粋€小金元寶掂了掂,“這些收下了,不會有人說三道四,也是你應(yīng)得的。我和你說過的,那些懸賞赤沖和王富貴的私人賞銀都送了過來。不過你要知道,這一切都不過是因為你今時今日的地位,這些人才會對你如此只好的。哦,當(dāng)然了,也是有幾個真心實意來給你送禮的?!?p> “嗯嗯嗯,懂的?!毙げ恍捱@人說話真是不招人愛聽,這大過節(jié)的,就不能說幾句好聽的,非要用身份地位來扎我的心。“大人,這些東西都整理好了,我打算留一萬兩放在南廠小金庫里,其余的,就都給皇上吧?!?p> “為何?”肖不修愣住了。
“這么多東西,我放在哪里?現(xiàn)在都沒有下腳的地方了,晚上我怎么睡?睡在銀票上?多臟啊?!蔽姨吡颂呦渥?,“這世間,來錢太快并不是好事情,不如丟給皇上。當(dāng)然,您要是舍不得,還可以再留一部分給南廠,我沒意見的?!?p> “你真的這樣想?這么多的銀錢,很多人幾輩子都得不到的?!毙げ恍藓苁钦J(rèn)真。
“是呀,這么多的錢,其實是負(fù)擔(dān)的。我放在哪里合適?還要擔(dān)心它會不會丟了?有沒有人覬覦這些財寶,會不會偷走。”我嘆了口氣,也拿起了一錠大銀子,沉甸甸的?!吧粠?,死不帶去。何必呢?每日里有碗粥,能夠慢慢品嘗這滋味下咽,就已經(jīng)是天大的幸福了?!?p> “肖小七,我可以幫你保管的。”肖不修眨了眨眼睛,“沒必要給皇上的?!?p> “給他吧,我得了這么多東西,他必然是知道的?!蔽倚χf道,“給了他,他若是再賜予我,那就是變成了我應(yīng)得的。否則我現(xiàn)在收了這么多金銀珠寶,有朝一日恐怕都會是我收賄受賄的證據(jù)吧?!?p> 很多時候,金錢太多,真的是負(fù)擔(dān)。肖不修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的。他這樣做,這樣問,不過是試探我而已??峙滤彩菦]想到我竟然一分錢沒要,全都送了出去。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讓肖小五帶人進來,把這些東西全都搬走了,明日一早就送進宮里,讓皇上定奪。一萬兩放入南廠小金庫,明日先給肖十七一些,讓他多做幾個肉菜,改善一下大家的節(jié)日餐飲水平。
“這些布匹留一些,回頭我給你做幾件新衣服?!毙げ恍奕ッ嗣切┎剂?,手感還是很不錯的。
“那也不用了吧,我的衣服已經(jīng)很多了,都裝不下了?!蔽铱刹幌胗心敲炊嘁路?,太麻煩。
“女孩子……”肖不修還想說下去,我直接打斷了他的話頭,說道:“大人啊,有南廠的這件制服就已經(jīng)很好了,這個才是真的我最喜歡的。不要再做衣服了,否則我都要把我的衣服放到您的衣柜里了?!?p> 肖不修閉了嘴,讓人也把布料搬了出去,屋里總算是又干凈整齊了。
“對了,我的那些令牌、佛頭什么的,你收好了吧?我就不操心這個了?!蔽乙呀?jīng)伸手把頭上的木簪子拔了下來,我還是真的很喜歡這個,掉地上都不會壞,心里沒負(fù)擔(dān)。頭發(fā)一下子散落開來,還挺輕松的。不過,我看到肖不修的神情不太對,一直盯著我看。
“咋了?有事情?”
“無事?!毙げ恍迣⒛抗馀蚕蛄藙e處。
“明早我要和道遲去一下義莊,看個尸體……”
“肖小七,你還真是沒有忌諱?!?p> “是呀,天官賜福,百無禁忌。正月里,沒關(guān)系的?!蔽易哌^來,拉著他的衣袖,“我肖小七,行得正,坐得正,躺得正,我怕啥。”
“行吧。我陪你去?!?p> “不用不用,這事情您去了反而不好,我先去看看情況,然后再說?!蔽铱刹幌牒托げ恍抟黄鹑ィx莊的人還不又跪一地,那事情就大了,不知道會不會打草驚蛇呢?!懊魅諏⑦@堆金銀珠寶送進宮里去,您順便把我藏在冷宮的五千兩銀票拿出來,放在南廠……放你的衣柜里好了,嘿嘿,這里安全,我很放心的?!?p> 其實,現(xiàn)在我大部分東西都放在了南廠,冷宮里吃食不缺,也不需要放那么多東西。所以說,個人物品太多并非好事情,有時我總會擔(dān)心,卻又拿不動這么多東西。
“肖小七,我看不懂你?!毙げ恍藓鋈幻俺鲞@么一句話。
“我也不懂我自己。”我說的是實話,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之前真的很喜歡肖不修的,可是忽然就不喜歡了。也不是不喜歡了,可能是厭煩了。那種無法心意相通的雙向奔赴是最可怕的情感,即便是我能夠感受到肖不修對我的親吻有了熱度,但我卻在那一刻總會想到他作為大月國南廠都督的刻板面孔,以及皇上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我的確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慌,對自己在大月國的未來生活,第一次看不懂和沒有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