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片密林。
傍晚炊煙升起,飯館里盡是油鹽味道。
這是華山的半山腰,一家著名的飯館子。木牌匾上草草寫著“桂魚飯莊”四個字。
這家店沒有小二迎客,也沒有跑堂送菜的夥計。但越是這樣,來的人就越多。
飄香。
香味很容易傳播到遠方,比小二們招客來得更快。
人們只要在華山上待,就難免要到這里來打尖。
這家店只有三個人,一個是飯莊老板,另一個是廚子,第三個是算賬的。
一個藍袍人推開門簾,張開袖子,揮去椅上灰塵,便坐了下來。
他低著頭,雙眼卻直直向上翻,才能看見飯館的情況。
在他右邊一桌的是老頭和老婦人,靠窗那桌是一個乞丐,他的身后又有兩個大漢和一對夫妻,這四個人的左手側,竟有一個醉漢和一位教書先生。
這幾個人中,很少有人說過話。
他們絕沒有武功,太陽穴既不高凸,也沒有高手的氣息。
醉漢閉著眼,就仿佛從未睜開過。
教書先生很老,他時常為學生操心。
那對夫妻并不恩愛,他們吃的是不同的兩盤肺片。
乞丐則根本沒動過筷子,桌上是一碗紅燒獅子頭,一盤筍尖炒肉和一碟豆糕。
藍袍人忽然開口了,道:“今天天氣不錯嘛?”
飯莊老板從堂里走出來,笑呵呵道:“老爺來啦。”
藍袍人頭也不抬,修理著他的指甲,道:“你知道我要吃什么。”
老板笑道:“一盤醬牛肉,還有三壇竹葉青?!?p> 藍袍人道:“不錯,牛肉切得越薄越好?!?p> 他還是不抬頭,老板也不刻意去看他的臉。
老頭卻轉了轉頭,盯向藍袍人。
他的目光銳利,一眼就知道是內功深厚之人。
老頭開口,冷冷地道:“牛肉可不是越薄越好吃的?!?p> 藍袍人一怔,仍不抬眼,修剪他的指甲。
他的動作很慢,就是在等待老頭。
他道:“無論怎么切都是那一塊肉,又有什么好吃不好吃之分?”
老頭冷笑道:“你喝過酒嗎?”
藍袍人道:“誰沒有喝過酒?”
老頭道:“那你喝酒的時候,曾用過杯子嗎?”
藍袍人道:“沒有,我喝酒從來就什么都不用?!?p> 老頭道:“喝酒用杯,牛肉切片,這難道不一樣嗎?”
藍袍人擦了擦他的手,抓起一片牛肉,指甲劃開牛肉,竟又分成了更薄的兩片。
他的指甲很尖,是用極鋒利的小刀修剪過的。
但光有指甲還不夠。
遠處的一對夫妻已經(jīng)看愣住了。
藍袍人嘆道:“錢掌柜,告訴你們廚子,這肉還需更薄,更薄一點!”
錢掌柜一驚,陪笑道:“好,好!我這就說他?!?p> 老頭喝了一口酒,又夾起來一片魚肉。
桂魚飯莊的魚是最好吃的,有水煮魚肉、清蒸魚、紅燒魚、五香熏魚。
而老頭吃的則是生魚,現(xiàn)殺現(xiàn)切的魚。
他夾魚肉的時候,甚至還能動彈。
他道:“你一滴一滴喝酒,難道和一片一片吃肉,有不同嗎?”
藍袍人道:“你這樣喝過酒嗎?”
老頭笑道:“我至少不是傻子。”
藍袍人道:“哦?”
老頭道:“人們喝酒,就是為了喝個痛快,倘若一滴一滴喝下去,如同不喝?!?p> 藍袍人道:“何必呢?”
老頭冷笑道:“何必呢!”
藍袍人嘆道:“我說的是,何必要喝個痛快。人生在世,能喝一杯是一杯,還在乎怎樣喝嗎?”
老頭道:“只有你不在乎?!?p> 飯館里,除了他們兩人,剩下的還在吃菜喝酒。
桂魚飯莊,最大的特色就是魚。
幾乎每個人碗里都有魚,而且每一條都沒有刺。
這并不是提前挑出去了,而是殺魚的同時,就在挑刺。
錢掌柜精通一路“碎骨寒血掌”,一旦拍在魚身上,登時就能把魚刺震碎,同時不漏一滴魚血。
江湖上也有類似的武功,遠比他的掌法可怕。
所幸那樣的高手還沒來,錢掌柜挑刺的本事算得上飯館里的一流。
于是魚身上沒有刺。
但人呢?
飯館里的每個人又都在給別的人挑刺,無論是牛肉的薄厚還是喝酒的容器。
乞丐笑了,因為他現(xiàn)在沒有任何刺。
刺就是骨頭。
乞丐并不是真的沒有骨頭,而是可以一味地順從別人,近乎沒有骨頭的人。
別的人,只要還想在江湖上立足,第一要有骨氣。
于是挑刺的人就有了。
藍袍人也在笑,他的笑比乞丐的還肆意。
他雖一身骨頭,卻能把骨頭移到任意的地方,或者化為一灘水,或者變成粉末。
他不是別人,正是岳靖明。
但他忽然笑不出來了,臉色瞬間凝重下去。
他這一笑,任何人都知道他就是岳靖明了。
只有岳靖明不怕別人挑刺。
斜陽,楊樹,鮮美的魚。
屋檐上懶躺著一只花貓,靜靜吃著錢掌柜丟給它的魚。
這里一切都很安靜,就算吃魚的時候。
岳靖明也安靜下來。
他怔了很久,淡淡地笑道:“我不在乎,對,我的確不在乎的。”
老婦人忽皺眉,斜視道:“你在乎還是不在乎,并不由你,由我們?!?p> 岳靖明臉色一變,問道:“你是誰?”
老婦人道:“我是他的人。”
岳靖明道:“他是誰?”
老婦人微笑道:“他是我的人?!?p> 岳靖明道:“我...”
老婦人搶道:“你既不是他的人,也不是我的人?!?p> 岳靖明道:“我知道。”
老婦人道:“所以你很可憐?!?p> 岳靖明道:“為什么?”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些冒冷汗了。
他現(xiàn)在才意識到,自己的臉色更加鐵青,仿佛說錯話了。
老婦人和老頭還笑著,他們的笑很假,甚至皮肉也沒有動,只是嘴唇上下扭曲而已。
老頭笑著道:“我很想和你握握手,年青人?!?p> 岳靖明道:“我不握?!?p> 老頭笑問:“你確定嗎?一定不后悔了?”
岳靖明道:“一定。”
話音剛落,老頭的手已霹靂般刺出去,正好卡在岳靖明的喉頭。
喉嚨很脆弱,一旦被人控制,就徹底沒有希望。
岳靖明現(xiàn)在就是。
“咔”的一聲,關節(jié)斷裂的聲音。
是老頭的指關節(jié)!
岳靖明的窟窟功變化很快,把喉頭地方的穴道和經(jīng)脈移開。
只需要移開一寸,就已是很有用了。
老頭看著他的三根指頭,全部向外翻折,指甲卻向內折。
岳靖明根本沒事。
老頭也沒事,他甚至笑了笑,擦了擦嘴。
岳靖明道:“我說過的,從來不后悔。”
老頭微笑道:“我也沒說過我后悔了?!?p> 岳靖明道:“那你為什么不再試試?”
老頭道:“你還想讓我試?”
岳靖明道:“誰看到這樣一雙手,不想試試他的力量?”
他承認,老頭的手指很有力。
如果戳在正常人的喉嚨上,一定能將其戳穿。
可惜岳靖明不是正常人。
老頭嘆道:“你很快就不想了?!?p> 岳靖明道:“現(xiàn)在就試嗎?”
老頭道:“什么時候試,我說了算。”
岳靖明笑道:“好,我就聽你的?!?p> 昏芒,飯館里總能看見很小塵埃,反把光照了出來。
岳靖明沒有動,老頭也沒有。
他們兩個人手里都有酒。
他們只喝對方手里的酒,一口接著一口,誰都沒停過。
老頭喝完酒,把酒壺遞給岳靖明。
岳靖明略一發(fā)怔,接過他手中酒壺時,方才發(fā)覺,這壺早空了。
老頭所喝下去的,是氣。
氣是喝不完的,而且氣是貫通的。
岳靖明笑了。
他笑容乍顯,嘴角上揚的那一刻!老頭的手已然到了他的喉頭。
還是他的右手,還是一樣的動作。
但不一樣的地方,就是速度。
岳靖明還笑著,毫無感覺。
痛苦來得太快了,以至于他的笑容還未僵硬。
老頭也微笑著,看著岳靖明。
他現(xiàn)在緊握著岳靖明的喉結,只要輕輕一發(fā)力,登時就能捏碎。
岳靖明根本用不出窟窟功,至少不能挪開他的喉嚨。
老頭笑道:“現(xiàn)在如何?”
岳靖明笑容凝固,消逝,而后轉為痛苦。
他一字一字地道:“大生殺手!”
所有人都驚愕了,除了醉漢:他閉著眼。
大生殺手并不是厲害的招數(shù),而是一種恐怖的兵刃。
江湖上有各種手套,每一種都有極大用處,甚至砂掌功也能用砂石手套來替代。
大生殺手就是一種手套,其威力在于手套上的血槽,只要碰到人就能放血,如果手掌握緊,血槽則自然收緊,便不再放血。
所謂“生殺”,就是控制別人的生和死。
老頭道:“大生殺手是猩紅顏色的,我手上可什么也沒有?!?p> 岳靖明冷冷道:“你現(xiàn)在松開我的喉嚨!”他的聲音很低沉,幾乎失聲。
老頭松手。
松手時,岳靖明的喉嚨已然血肉模糊。
教書先生大驚,道:“大生殺手可是...”
乞丐淡淡道:“是武林中最可怕的兵器?!?p> 教書先生道:“為什么是最可怕?”
乞丐道:“最鋒利的兵器,不見得最恐怖。有的時候人會很想死,那時候就需要能片刻殺人的兵器?!?p> 教書先生皺了皺眉,縮縮手,喝酒。
讀書人和教書人,都不愿聽見“殺人”二字。人生是最珍貴的。
那些爾虞我詐,也不能改變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