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侯也已拔劍。
他的竹劍遠(yuǎn)比這張紙來得快,也遠(yuǎn)比這張紙要鋒利。
可就在竹劍切入紙時,一只手掌卻伸了過來。
掌上幾乎看不到肉,瘦得只似一只雞爪。
突然,手掌翻動,食指中指早已夾住沈竹侯的竹劍,而她的無名指和小指,竟也夾住了那張紙。
沈竹侯大驚,想撤劍卻動彈不得。
劍也有穴道,也有最脆弱的地方。
劍尖往下數(shù)三尺的地方,正是一柄劍最容易被控制的地方。
竹劍就在雙指之下,連動都動不了。
沈竹侯實在想不到,他的紅白劍法本是飛快,眼下竟為人所控制。
他更想不到,這人是個老婆婆。
他突然甩開竹劍,縱身一躍,躍到了屋外。目光轉(zhuǎn)動,盯住了那個婆婆。
金十五將只一撕,拍拍手,便閃開了。
婆婆是穿著一件黑斗篷的老女人,幾乎只剩下一把骨頭和肉皮,恐怕一丁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她的雙手關(guān)節(jié)凸出,方才夾住竹劍和紙的,正是她的關(guān)節(jié)。
沈竹侯又看向她的臉,竟有些熟悉。
她的眼里無神,同死魚眼睛一樣。
只聽得婆婆冷笑道:“你怎么還想著回來?”顯然和沈竹侯說話。
沈竹侯問道:“回來?我何時見過你?”
婆婆道:“你也許不記得我,但我一定記得你?!?p> 沈竹侯眼神飄忽不定,已在猜這婆婆的身份。
他開口,緩緩道:“你救過我?”
婆婆冷冷道:“但如果你再死一次,我絕對不會救你。”
沈竹侯笑道:“我要是死了,怎可能還站在這?”
婆婆“哼”了一聲,擺擺手將金十五招過來。
二人就這樣冷冷地盯沈竹侯。
有的時候恩人也會反目,就因為有的人不會報恩。
這樣笑話很多。
婆婆忽道:“這院子不能有男人?!?p> 沈竹侯嘆道:“我還有一個問題?!?p> 婆婆道:“你說?!?p> 沈竹侯道:“我是不是差點死在了這里?”
婆婆點頭。
沈竹侯轉(zhuǎn)身要走。
他知道自己再也去不了床底的洞,也再也進(jìn)不去院子了,他也知道羅泣不會在這里。
就因為他想不到她們何時救過他,更想不到羅泣有什么理由待在這。
也就是因為何言輕的舉動,讓他復(fù)活,也讓他結(jié)仇。
消仇那日,這些人為什么沒有來?
因為這不是仇,而是怨恨。
誰沒有家?
沈竹侯沒有。
于是他每一次過夜,都要租一條小船,靠在船頭睡覺,偶爾也找?guī)У廊巳ァ?p> 但他今夜不想。
如此夏夜,如此涼爽天氣,自己待在水面上是最好的。
長煙薄霧,江邊的酒樓又開了。
雖不是過節(jié),也總會掛幾個紅燈籠,在長街的盡頭點綴一番。
沈竹侯不想去酒樓,不想看見酒。
于是他躺在河岸邊,閉著眼。
身旁一個高大的船夫笑呵呵看著他,手中拿了一串銅錢,用紅線穿起來。
船夫笑道:“你要租船?”
沈竹侯淡淡地道:“你笑什么?難道這幾天沒人租你的船?”
船夫擺了擺手,道:“最近幾日一直有人,可今天夜里卻沒有。直到我看見還有你?!?p> 沈竹侯笑道:“前幾日我也在?!?p> 船夫道:“可我不記得你。”
沈竹侯嘆道:“不記得就不記得了,至少你現(xiàn)在記得我?!?p> 他起身走上船,坐在烏蓬之內(nèi),又平躺下去,合上雙眼。
船夫也已上了船,雙指捏住一枚銅錢,不知何時竟已將銅錢取下,割斷紅繩。
船夫道:“你何時醒來,就把船靠岸,銅錢還我。”
沈竹侯點點頭,便打起呼嚕。
他實在是太累了,身上只蓋一條衣服,枕在木板上便能睡著。
船夫忽笑起來,看著沈竹侯的人。
銅板落在船上,船夫也已跳到了另一條小船上。
他的人高大卻不臃腫,動作輕盈,實在不像一個船夫。
那條小船上空蕩蕩,只有一把船槳,靜靜地蕩開河水,一直朝沈竹侯的小船前劃去了。
忽聽得船夫笑道:“都出來吧!”
話出口,水下忽然鉆出來五個漢子。他們的人本是鉆入水中,始終躲著的。
其中一個漢子問道:“他睡下了?”
船夫道:“睡下了?!?p> 又一個問道:“那我們何時動手?”
船夫搖頭道:“不是現(xiàn)在,不是現(xiàn)在。等到夜深人靜,那邊的船燈火消散了,咱們再動手?!?p> 那五個漢子也站在小船上,一時間難以劃動。
漢子們道:“那邊的船里,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
船夫道:“那邊船里是帶道人。”
漢子道:“你想殺他?”
船夫笑道:“我不想?!?p> 漢子冷笑道:“既然如此,直接動手豈不更好?”
船夫怒道:“你們是我請來的,該當(dāng)聽我的才是。何況沈竹侯若沒有睡下,你們豈不危險?”
漢子笑道:“你這樣說,他就聽不到?”
船夫道:“他一定聽不到?!?p> 漢子道:“既然聽不到,你又害怕他做什么?只要我們不怕就夠了?!?p> 船夫道:“我倒不是怕他,而是怕你們。”
漢子們把臉一扭,竟想跳下河。
船夫忙陪笑道:“你們記著,要生擒沈竹侯,封住他全身穴道?!?p> 漢子們點點頭,便在船里等待了。
直到夜深人靜,遠(yuǎn)處的燈火也已消散,飄到很遠(yuǎn)的天涯去了。
船夫輕拍弦頭,五個漢子已起身,左足輕踏船頭,整個人已飛出去,又幾乎同時落在沈竹侯的船旁。
這五個人動作很快,而且完全沒有聲響。
船夫忽折斷了船槳,那五個人便發(fā)瘋般闖進(jìn)船中,甚至烏蓬和木板都被他們撞破。
沈竹侯大驚,已醒了過來。
火光。
長夜不再只有黑,還有光。
火炬的光打在沈竹侯蒼白的臉上,直到把他的臉也照成同火一樣的蠟黃。
沈竹侯沒有動,那幾個漢子卻已動起來。
黃臉漢道:“睡得還好?”
沈竹侯冷笑道:“睡得很好?!?p> 黑臉漢道:“你做了什么夢?”
沈竹侯道:“你就知道我一定做了夢?”
紅臉漢笑道:“我們不僅知道,而且知道你夢見了什么?!?p> 沈竹侯道:“你說說看?”
紅臉漢道:“你夢見了兩個人。第一個是羅泣,另一個是唐魚?!?p> 沈竹侯笑道:“你說的一點兒不錯?!?p> 黃臉漢冷冷道:“你一定還在想著六兇人?!?p> 沈竹侯道:“不錯?!?p> 黑臉漢道:“你覺得我們五個人會不會是五個兇人?”
沈竹侯大笑道:“倘若你們是,那個船夫就是羅泣?”
無論漢子的臉色如何,現(xiàn)在一瞬間都已煞白。
他們害怕這個睡著覺的人深夜里也會偷聽。
而就此時,船夫也已站在了烏蓬之外,懷抱著他的劍鞘,雙腳踏在船板上。
船甚至沒有晃動,只似微風(fēng)蕩開。
船也只許微風(fēng)去搖晃它。
劍如月光,劍鋒就是月光。
一輪明月掛在水面,船的側(cè)旁。
船夫的長劍出手,月光下熠熠生輝。
此劍名為輪月劍,劍刃破風(fēng),吹開迷霧。
這柄劍和月一樣,都能照亮長夜,破除昏暗。
船夫摘下自己的面罩,露出一副動人臉龐。長方臉蛋,兩條細(xì)眉長眼,總有仙人感覺。
他坐下,一條腿搭在船上,另一條腿就浸在冰冷的河中。
他手里要是有一壺酒,一定會喝下去的。
如此月色,如此仲夏夜,如此江南,誰不沉醉?
人一旦醉,便難醒。
沈竹侯吞了吞口水,見無人說話,便忍不住道:“你是誰?”
船夫不答,只是船頭靜立。
沈竹侯又道:“你們五個當(dāng)真是兇人?”
黑面漢冷笑道:“你若覺得不是,可以問問他?!?p> 他看向船夫。
沈竹侯嘆道:“可六兇人除了羅泣,剩下五個中已死了三個人。”
船夫終于開口,大笑道:“天下兇人遠(yuǎn)不止六個,六十個,六百個,這都遠(yuǎn)遠(yuǎn)不止?!?p> 沈竹侯正色道:“所以一旦死了,你就可以再找?”
他的臉就藏匿在烏蓬之下,讓船夫剛好看不見。
他們二人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
可他們的行徑卻完全相反。
他們的劍也相反。
船夫緩緩笑道:“不錯?!?p> 沈竹侯斬釘截鐵道:“你就是亂禍羅泣!”
船夫點點頭。
他似乎一點兒都不緊張,早已習(xí)以為常。
劍尖上舔血的日子,他絕對沒少過。
羅泣忽笑容消失,只一副憂傷樣子,嘆道:“你似是想殺我?”
瞳仁收縮,沈竹侯已盯緊羅泣。
六大兇人之首的“亂禍”羅泣,聽人所說,他能在月光下做到十八次“劍通心”。
所謂“劍通心”,是劍尖穿透人的心臟,除了這一處之外,別無他處受傷。
沈竹侯道:“我不殺你,你就會殺我的朋友?!?p> 羅泣太息道:“人皆有仇情,你何必攬仇?”
沈竹侯冷笑道:“因為你說錯了,他和你根本沒仇!”
今晚的月格外好看。
就如同用劍的劍客,以及劍客掌中的劍。
這些事物似乎一開始就被定好了色彩,又如同最初就是別人的。
若提起月和劍,腦海中只剩下月光下弄劍的人。
可你們是否想過,月也有冷酷的一面。
而劍客也有溫柔的一面。
人們誤解了他們,卻永遠(yuǎn)不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