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最后的晚餐(一)
春節(jié)近在咫尺,海棠街大部分店鋪已經(jīng)歇業(yè),包括蒙賓的餛飩鋪?zhàn)?,雖然門還開著,但外面早就貼上了停業(yè)兩周的告示。
廚房里,沸騰了一整年的大鐵鍋終于熄了火,蒙賓極為少見的一派悠閑自在,坐在店鋪內(nèi)咔嚓咔擦磕瓜子,蒙奶奶則躺在搖椅上,將全身裹得很嚴(yán)實(shí),旁邊是臺小型取暖器。
拎著兩袋禮盒,秦川輕輕推門走進(jìn)去:“蒙奶奶,蒙哥,新年好,來看看你們?!?p> “秦川,快坐!”蒙賓趕忙拖來一把椅子,然后去倒水。
要是以往,秦川肯定要說“蒙哥,別忙活了”,但今天不一樣,平時總忙得腳不沾地的蒙賓也有了閑暇時間,秦川就隨他去了,端著小板凳,在蒙奶奶身邊坐下。
經(jīng)過一場大手術(shù),蒙奶奶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她握住秦川粗壯有力的手,說話的口齒并不清晰:“秦川啊,下次過來,別買什么補(bǔ)品禮品,我用不著這個,你快結(jié)婚了,多存點(diǎn)錢,知道了?”
“奶奶,一年就一次春節(jié),給您買點(diǎn)兒東西,真的花不了多少錢,”秦川微笑著,反握住蒙奶奶那雙瘦骨嶙峋的手,輕輕來回摩挲為她取暖,又轉(zhuǎn)頭四處看了看:“貝貝呢?”
蒙賓端著熱茶走過來,放在桌邊,同時說:“被張清帶去外地玩了,大概兩天后回來,張清平時忙,難得有時間和女兒聚一聚,就讓她們?nèi)グ伞!?p> 秦川點(diǎn)點(diǎn)頭,問:“醫(yī)生還定期來給奶奶檢查身體嗎?”
“當(dāng)然,每個星期都來?!?p> 張清對蒙奶奶的身體非常上心,秦川和唐嘉韻蔣俊都對她深懷感激,接著秦川又低聲問:“蒙哥,還有半年不到,張清就要對你攤牌,到時候她可能會帶貝貝走了,你真的不想挽留嗎?”
蒙賓仍在慢悠悠磕著瓜子:“挽留誰?貝貝還是張清?你覺得憑我的能力,有資格去挽留她們中任何一個嗎?那是不可能的,貝貝跟著我,就是一直吃苦,張清能給她更好的生活,我應(yīng)該成全才對?!?p> “蒙哥,那誰來成全你呢,你就準(zhǔn)備一輩子守著這個鋪?zhàn)??海棠街早晚要拆遷,你以后準(zhǔn)備怎么辦?”
“總會有辦法的,張清她不是無情的人,肯定會給我安排好的,像我們店里的呂蘭,就是張清幫著找來的伙計(jì),總之,秦川你就甭?lián)牧?,一切都會好的。?p> 接著,蒙賓又笑起來:“呂蘭就是阿俊的女朋友,她自己都承認(rèn)了,這幾天她回老家去過年了,估計(jì)要和家里人說這事。”
“嗯,挺好?!?p> 要是以往,秦川肯定對這話題深感興趣,但眼下心事重重,就很平淡地應(yīng)了一聲,然后馬上想起來,在前幾天,蔣俊被盧葦罵走了,心心念念的工程隊(duì)瞬間泡了湯,現(xiàn)在百分百正頹喪著。
由于沒幫上什么忙,秦川在事后一直感到懊悔,可自己的處境同樣很糟,實(shí)在顧不上去安慰蔣俊,于是,就打算趁著今天來了海棠街,順道去蔣俊家里瞧瞧。
蒙賓把瓜子嗑得十分利索,瞧他這樣子,秦川立馬猜到了,蒙哥壓根不知道他兩個兄弟都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可是這樣瞞著也好,蒙哥平時活得夠累了,就盡量讓他少一些煩惱吧。
同樣的,這些負(fù)面消息也必須對蒙奶奶隱瞞,老人剛動完手術(shù),必須放寬心,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冬過新年。
可是這個即將到來的新年,對秦川來說卻是非常煎熬的。
明天下午,媽媽和陳叔就要來紫田了,當(dāng)晚就約好一起去盧家吃飯,也就是說,明天是秦川與盧菁最后一次商談的機(jī)會,不成功便成仁……而在昨晚,媽媽已經(jīng)提前打電話來了,問秦川是否做好了結(jié)婚的準(zhǔn)備,可他真的沒法回答,只能在電話那頭笑著說沒問題,同時暗暗慶幸,這不是視頻電話,媽媽見不到他臉上的愁云慘淡。
明天晚上的結(jié)局很明顯,不是大喜就是大悲,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除了去直面迎接,沒有第二種選擇……
玻璃門突然被拉開,隨著冷風(fēng)一起灌進(jìn)來了兩個人,是盧葦和多日不見的江浩然。
過去這兩天,不止盧菁,連盧葦也沒和秦川聯(lián)系過,這讓秦川度過了從畢業(yè)回國之后,最為孤單的一段時光。
他能忍受孤獨(dú),卻不代表喜歡孤獨(dú)。
蒙賓驚喜地站起來:“盧葦小江,你們倆怎么一起來了?快坐,我去泡茶!”
“蒙哥,蒙奶奶,快過年了,盧葦和我來看看你們,”江浩然一身名牌大衣,手里拎著四五個禮盒,身邊的盧葦是白色長款羽絨服,身材婀娜修長,和盧菁有那么幾分相似。
秦川問江浩然:“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秦大哥,美國現(xiàn)在還是學(xué)期中,我臨時請假回來看看爸媽,明天上午就要走了,剛才去盧叔叔家拜年,然后和盧葦一起來看望蒙奶奶……我本想找你吃頓飯,但盧葦說你最近忙著加班,就沒敢打擾你?!?p> 盧葦不和秦川說話,她蹲在蒙奶奶身邊,不停問著奶奶的身體狀況,接著喊江浩然趕緊過來。
蒙奶奶心情很不錯,從棉衣口袋里摸出兩個紅包,塞給了他們:“看到你們倆孩子,我就想起以前的秦川和甜甜,都是一樣的好看漂亮?!?p> 江浩然回頭,對秦川眨眨眼,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盧葦則是恍若不聞,只給蒙奶奶掖緊了身上的毛毯。
蒙奶奶分別握住他們的一只手,笑瞇瞇問道:“你們今天一起來的,是不是已經(jīng)在處對象了?”
江浩然很平淡地說:“奶奶,我們都在讀書,沒想過要談戀愛?!?p> 他的目光溫柔如水,不著痕跡地從盧葦臉上掃過,但盧葦沒有接他的眼神,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蒙奶奶又帶著回憶說道:“以前的秦川和甜甜,在比你們還小一些的時候,就偷偷手牽著手了?!?p> 秦川馬上樂了:“奶奶,我們那是早戀,您可不能教年輕人這個?!?p> “我都大二了,現(xiàn)在談戀愛怎么不行了?要你來多管閑事!”盧葦狠狠嗆他一句。
秦川不想和盧葦吵,他理解盧葦?shù)膲男那閬碜杂诤翁?,現(xiàn)在這局面,光靠三言兩語是沒法扭轉(zhuǎn)過來的,他需要的是和盧菁坐下來,心平氣和好好談一談,而不是誰都對他橫眉冷目,加以指責(zé)。
這時隔壁鄰居家的花貓從窗口跳進(jìn)來,盧葦輕輕抱起貓咪,和蒙奶奶一起逗弄玩兒著,秦川趁這機(jī)會,便對江浩然說:“咱們出去溜一圈,讓盧葦陪著奶奶?!?p> 海棠街上人不多,店鋪基本都關(guān)著門,地上偶有幾支孤零零的煙頭,被寒風(fēng)吹的七零八落,就像買不到回家過年火車票的打工仔,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苦悶到了極點(diǎn)。
秦川剛把手插進(jìn)口袋,江浩然就遞來一支煙。
“浩然,你學(xué)會抽煙了?”秦川有點(diǎn)吃驚。
深深吸了一口,江浩然說道:“兩三天一包,抽著解乏,平時太忙,挺需要煙的?!?p> “忙啥呢,說來聽聽?!?p> “我的艾葦軟件公司盈利一直不錯,我本人是創(chuàng)始人和大股東,在前不久,我透露出了想要離開的想法,因?yàn)楸R葦決定來美國讀書,我就想拋開一切瑣事,陪她讀完兩年的書,然后跟她一起回國,但公司其他人都不同意,希望我能留下……”
艾葦,艾葦……秦川念了幾遍這名字,心里不禁感嘆,江浩然真的是太喜歡盧葦了,于是拍拍他的肩:“事業(yè)和愛情的選擇并不難,堅(jiān)定自己的想法就可以了。”
“我早想好了,公司的股份我不要了,全都分給我的創(chuàng)業(yè)伙伴們,我只想多花時間陪伴照顧盧葦……秦大哥,盧葦現(xiàn)在每天跟著你學(xué)英語,拜托你多辛苦一下,督促她好好讀書?!?p> 秦川微笑:“盧葦?shù)墓φn很不錯,人也非常聰明,要是不出意外,半年后應(yīng)該可以赴美留學(xué)了,到那時我可就不再管她,全都靠你了。”
江浩然眼睛一亮,他當(dāng)然能聽懂秦川話里的意思:“謝謝秦大哥,欠你的人情絕不敢忘……”
“自己兄弟,不用跟我客氣,你現(xiàn)在和盧葦有進(jìn)展嗎?”
江浩然呼出一口濃濃的煙:“今天見面后,我們聊了一會兒,但我能感覺到她有心事……秦大哥,冒昧問一下,你是不是和盧葦吵架了,她剛才對你的態(tài)度有點(diǎn)差。”
秦川想了想,只能含糊地回答:“沒有吵架,她是在生我和盧菁的氣,你不用多想……”
身后傳來腳步聲,盧葦踩著長筒皮靴走過來:“姐夫,聊幾句。”
江浩然很自覺地轉(zhuǎn)身,走回餛飩鋪。
盧葦明顯壓著火氣,把秦川手里的煙頭丟在地下,踩滅后說道:“有女朋友卻不去看她,你是不想去還是不敢去?”
秦川無奈地回道:“還沒想好怎么和她說……”
“你在狡辯!你什么時候連跟她說話的勇氣都沒了?等到明晚,羅教授就要來給你提親了,你也要去我家的,到時候你準(zhǔn)備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和大姐狠狠吵上一架嗎?”
秦川模棱兩可地?fù)u了搖頭,接著,他在這幾天里第一次主動問盧菁的情況:“你姐最近在忙什么?”
“天天泡在局里,忙到半夜才回家!看她這樣子,你覺得她會辭職嗎!”
秦川立即心里一沉。
他當(dāng)然希望,這是盧菁在和同事們做工作交接,或者說是堅(jiān)守崗位,盡著她離職前的最后一份責(zé)任,可潛意識又騙不了自己,某些大勢終不會因?yàn)閭€人意志而逆轉(zhuǎn)。
他不想和盧葦在大街上爭執(zhí),便說道:“阿俊家在那里,我去看看他。”
剛走兩步,又聽到盧葦憤怒至極的吼聲:“秦川,我他媽再警告你最后一遍,你不要讓我恨你們倆!”
真的要恨,那也輪不到你,我肯定第一個恨我自己……抬起頭,重重吐了口氣,卻聽到呼吸聲在風(fēng)里輕輕顫抖。
此時海棠街上空蕩蕩,天空中的陰霾距離地面極近,秦川只覺得有股壓抑感鋪天蓋洶涌而來,好似要把他牢牢困于這天地之間,再活生生將他碾壓成粉,直到連自己都認(rèn)不出自己的模樣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