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景如喜歡吃花生。
眼前幾畝地的花生正等待著豐收呢！能賣個好價錢吧？劉景如一邊扯花生一邊想。
“叔，為什么要種花生？種蘋果不行嗎？”
“這里種不起喲！”
劉景如想搬到一個種得起蘋果的地方去，蘋果更值錢呢！
她的親叔叔劉剛是個書呆子，厚厚的眼鏡片擋住了一雙對知識充滿渴望的小眼睛，從小學習成績優(yōu)異的他，高考時差三百分落榜。
高考那天，他緊張地坐在考場里，滿頭大汗，握住筆的手不自覺的顫抖，試卷上的那些題目好像都會做，但正確答案像嫌棄他似的，就是不肯出來讓他寫，他只好在試卷上一頓亂寫。
“沒有考試的命?。 眲倧奶锢飫谧骰貋淼睦蟿⒓腋改甘乇持z頭轉(zhuǎn)身就走。
“晚飯怎么辦？”哥哥劉鐵大聲問。
父母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田頭。
“哥，狗飯還沒動呢！”劉剛盯著狗碗里的兩塊鍋巴飯興奮地說。
兄弟倆坐在大門口的臺階上，手里各拿一塊鍋巴飯，吃得津津有味，這時，家里的大黃狗從外面沖回來，發(fā)現(xiàn)碗里面是空的，氣得在地上連打三個滾，眼神幽怨地盯著他們，生氣地咧了咧嘴，在咬與不咬之間糾結(jié)。
“哥，鍋巴飯真好吃捏！”劉剛盯著已經(jīng)空了的狗碗，差點要舔碗去。
大黃狗趕緊沖過來，把自己的碗瘋狂又仔細地舔一遍。
“是好吃?。∫怯悬c剩菜就更好了?！眲㈣F意猶未盡地看著大黃狗舔碗。
天邊的晚霞映紅了整個村子。
劉剛高考慘敗的消息傳遍整個李子一村，從此以后，他成為村里的反面教材，只要家里有上學的孩子，他高考差三百分落榜的事情就會被反復提起，直到他的兒子劉景程考上北城大學。
劉景程長得像他媽媽江菊，胖且黑。
江菊的娘家在李子二村。
“學習也像他媽媽?！眲倢⒕叭缯f。
劉景如沒有說話，嬸嬸是她心目中的偶像。
江菊連小學也沒畢業(yè)，聽說她上學的時候，一聽老師講課就犯困，天天抄同學的作業(yè)，在學校實在混不下去了，干脆退學回家務農(nóng)，十五歲開始到鎮(zhèn)上做小生意，把家里種的菜拿到鎮(zhèn)上去賣，嘴巴子厲害得好像別人不買她賣的菜是種罪過似的。
劉景程是塊讀書的料，肯定遺傳了劉剛，但劉剛不許別人這么說，他怕劉景程步他的后塵。
“我爸學習好嗎？”劉景如問劉剛。
劉鐵不喜歡上學，學習成績一塌糊涂，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每學期穩(wěn)排班上倒數(shù)第一，屬于老師們見了都頭疼的差生。
他喜歡去河邊撿廢鐵，手里拿著一根細鐵棍子，脖子上系著塑料袋，一個人沿著河邊來回翻找，把賣掉廢鐵的錢，偷偷藏在枕頭底下，被母親發(fā)現(xiàn)后沒收，他傷心地坐在河邊哭個大半天，擦干眼淚，接著撿廢鐵，拿去賣，錢還是藏在枕頭底下，被母親發(fā)現(xiàn)后繼續(xù)沒收，他傷心地坐在河邊哭個大半天，接著撿廢鐵，拿去賣錢。
廢鐵的來源來自附近一座專門生產(chǎn)鐵犁的工廠，座落在通往烏山鎮(zhèn)的路邊，紅紅火火的只生產(chǎn)了幾年，遇到一場大洪水，工廠被淹掉，李子一村和二村也被淹掉了，洪水退后，政府修壩筑堤，李子一村和二村再也不怕洪水了，可惜那家鐵犁廠再也沒能重建。
“為什么沒有重建？”劉剛問自己的老父親。
老父親坐在大門前的臺階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沒有濾嘴的香煙。
“重復有個屁用！”
劉剛似懂非懂，不禁在心里罵道：他們有個屁用！新廠也沒建。
要是在家門口有工廠，他也不用務農(nóng)了。
他戴著近視眼鏡，不方便務農(nóng)。
“跟著我去撿廢鐵賣錢吧！”劉鐵勸劉剛說。
差三百分高考落榜的劉剛，坐在河邊哭了一整天。
“能掙多少錢？”
“不少呢！”
“我想上大學?！?p> “那你復讀吧！我給你掙學費?！?p> “哥，辛苦你了?！?p> “哥愿意?！?p> 第二年高考，劉剛還是差三百分落榜，全村人差點笑掉大牙。
“跟著我去撿廢鐵賣錢吧！”劉鐵再次勸劉剛。
還是差三百分高考落榜的劉剛，坐在河邊哭了一天一夜。
“能掙多少錢？”
“不少呢！”
“我想上大學?！?p> 劉鐵把劉剛狠狠的揍一頓，兄弟倆沿著河邊撿廢鐵，賣的錢全交給母親。
“這錢給你們倆存著娶媳婦?！?p> 兄弟倆瘋似的天天在河邊撿廢鐵，村里收廢品的張大爺靠這兄弟倆撿的廢鐵發(fā)了筆小財。
“哥，我以后要供我兒子上大學?！?p> “萬一是女兒呢？”
“也要上大學?！?p> “萬一像你呢？”
劉剛把劉鐵狠狠的揍一頓，兄弟倆沿著河邊撿廢鐵，賣的錢全交給母親。
劉景如不想上學，她想學嬸嬸做小生意，嬸嬸靠著小生意賺了不少錢，給家里建了樓房，嫁給劉剛以后，還是去做小生意，賺錢給劉家建了樓房。
“哥，一起住唄！”劉剛勸劉鐵一家子搬過去，大家一起住新樓房。
身為老劉家的長子，劉鐵倔強地不肯答應，他要出去打工賺錢給自己建樓房。
“我也去?！眲⒕叭绲膵寢屨f。
“你在家?guī)Ш⒆印！?p> “兩個人掙兩份錢呢！”
于是，劉鐵夫妻倆一起外出到建筑工地打工，有一天中午，一大塊水泥從天而降，砸中正蹲在一起吃盒飯的夫妻倆。
那年，劉景如才兩歲，跪在父母的墳前被劉剛按著小腦袋連磕三個響頭。
“跟著叔住新樓房咯！”劉剛擦干眼淚，抱起兩歲的劉景如。
江菊蒸了雞蛋給她吃，她吃得很香。
“嗐，這丫頭沒心沒肺呢！”江菊抹著眼淚說。
“以后我們就是她的父母呢！”劉剛邊說邊掉眼淚。
“大伯和大伯母這是留了個拖油瓶給你們?！绷鶜q的劉景程在一旁說，說完還發(fā)出欠揍的嘲笑聲。
劉剛“啪”地一聲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六歲的劉景程撲到媽媽懷里，哭得快斷氣。
“兒子還小，你何必拿他撒氣?！苯招奶蹆鹤印?p> “景如為什么比景程小四歲？”劉剛哭得也快斷氣。
身為長子的劉鐵讓劉剛先娶媳婦。
“哥，你先娶?！?p> “不，你先娶。”
“哥，謝謝你?！?p> “哥愿意。”
到河邊撿廢鐵的人越來越多，兄弟倆賣廢鐵攢的錢只夠一個人娶媳婦。
劉鐵心疼每天用線綁著眼鏡在河邊認真撿廢鐵的劉剛，村里人背地里笑他是沒出息的四眼書呆子，得讓他先娶媳婦啊！
劉景如把帶泥的花生倒進竹筐里，劉景程把竹筐搬到四輪小農(nóng)用車上，劉剛開著小農(nóng)用車去鎮(zhèn)上，坐在他旁邊的嬸嬸負責賣花生。
一家四口，生活得其樂融融。
劉剛堅決不同意劉景如輟學做生意。
“你爸不上學是為了我?！?p> “為了你？”
“為了我?！?p> 劉景如語塞，她也是為了叔叔不想上學，他們都長著一雙小眼睛。
劉景程按照劉剛的指示，每天放學后輔導劉景如做作業(yè)，有時候，劉景如睡著了，他還在講題目，她的鼾聲比他講題的聲音還大。
劉景如的學習成績進步神速，她覺得奇怪，明明劉景程給她輔導作業(yè)的時候，她在睡覺，難道劉景程跑到她夢里給她補習了？
劉景程終于收到了北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劉剛坐在花生地里激動得嚎啕大哭。
大爺?shù)?！老劉家終于出了名大學生??！
哭聲驚動了家里的大黃狗，它趴在主人腳邊，陪著他流下許多淚水。
“哥上大學的錢攢夠了嗎？”劉景如問叔叔。
“夠的?！?p> “他娶媳婦的錢夠不？”
“攢著呢！”
劉景如想輟學幫忙攢劉景程娶媳婦的錢。
她想跟著嬸嬸去鎮(zhèn)上做小生意，她打算到鄰村吳大嬸那里進一批衣服，吳大嬸專做服裝生意，趕集的時候擺一攤，一天能掙好幾百。
劉景如躺在床上夢見自己數(shù)鈔票數(shù)到笑醒，醒來發(fā)現(xiàn)叔叔和嬸嬸嚴肅地站在她床邊。
“聽說你要去鎮(zhèn)上擺攤賣衣服？”
“是的?！?p> “不行?！?p> “叔嬸，我想幫著攢哥娶媳婦的錢。”
“你應該操心你的學習，爭取考上縣城的高中。”
“可是。。。。。?！?p> “可是你這樣，我和你嬸很失望??！”
劉景如很自責，她不想讓叔叔嬸嬸失望。
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做好早飯后回學校了。
劉景程去北城上大學后，每月5號準時給劉景如寫一封信炫耀他的美好大學生活。
“為啥5號寫？”
“我以后要找一份每月5號準時發(fā)工資的工作?！?p> “好找不？”
“不好找。”
“我?guī)湍阋黄鹫??！?p> “你得先考上大學?！?p> 從此以后，劉景如發(fā)奮圖強，日夜苦讀，她發(fā)誓一定要考上北城大學，高考結(jié)束后，瘦得一陣風就能刮跑的她，終于體力不支，暈倒在花生地里。
她被家里的大黃狗舔醒，大黃狗爪子上全是泥，旁邊放著剛刨出來的花生，她扯了幾顆吃下去，活過來了。
大黃狗太累了，剛才刨那些花生，用光了力氣，它趴在地里一動不動，劉景如撫摸著它的腦袋，它享受地閉上眼睛。
再也沒醒來。
劉景如傷心地哭了半天，叫來劉剛一起埋了大黃狗。
大黃狗來世不會再變狗了吧？
“變?nèi)艘怖郯?！”劉剛吧吧地抽著有濾嘴的香煙說。
“那變什么不累呢？”
“什么也不變才不累呢！”
老劉家世代養(yǎng)狗，死了接著養(yǎng)，一條接一條。
“叔，家里再養(yǎng)條狗吧！”
“不養(yǎng)了，死了又傷心?！?p> 劉景如覺得叔叔說得有道理，再也不提養(yǎng)狗的事。
過了兩天，家里又來了一條小黃狗。
它會再變成大黃狗的，劉景如高興地抱著它轉(zhuǎn)圈圈，小黃狗被轉(zhuǎn)暈了頭，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地不肯起來。
一個月后，劉景如收到了北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她特地帶著小黃狗去大黃狗的墳地看了看，大黃狗被埋在一棵大樹下。
她按著小黃狗的小腦袋給大黃狗磕了三個頭，小黃狗安靜地沒有掙扎。
這是只有老劉家的人才懂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