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商團（一）
甘臨隨司徒秘書到了位于市府大院的文宣部會議室。
此時會議室已坐了二三十號人，老熟人陳百歲也赫然在列。整體上很安靜，抽煙的抽煙，看材料的看材料，個別人交頭接耳也是非常小聲。
甘臨有些不明所以，卻沒有得到司徒秘書的回答。過去向陳老問了聲好，便對著自己的座牌入了座。
拿起桌上的材料翻翻，是一份演出活動方案：預定十天后，港灣群島工商界代表團將登陸，首站訪問洋城，并將北上訪問魔都、津門和天京。為了做好代表團訪問洋城的接待工作，市委決定，舉辦一場大型歡迎晚會。
方案里羅列了晚會的背景、意義，以及晚會籌備組組織架構、工作要求和責任分工。
方案的附件有兩份，一份是節(jié)目單，一份是預算單。
方案的落款是洋城文工團。
只幾眼，甘臨就在方案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被歸入了籌備組下設的創(chuàng)作組，而且被任命為創(chuàng)作組副組長。在他之上的創(chuàng)作組組長是奧省音樂家協(xié)會副會長鐘寶華，副組長還有洋城文工團副團長曹劍、大時代唱片公司制作部主任吳明。
甘臨順著座牌望去，一一把名字和相貌對了號。
沒一會兒，張心靖和閔琴雙雙到座。
會議是閔琴主持的，閔琴強調(diào)了一下這次活動的重要性。這次港灣工商界代表團，規(guī)模、規(guī)格均為近年之最，除了團長謝船王，以及副團長林地王、范報王、黃塑王、從六叔，其他的一百來號團員也都是港灣各界的名流。接待好這個代表團，國內(nèi)各個層面都很關注，對地方招商引資也非常重要。
接下來是洋城文工團副團長曹劍具體介紹活動方案。曹劍約四十出頭，國字臉，梳著大背頭，眉毛有些往兩邊太陽穴上翹，嘴角掛著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頗有些像長途旅行之后的鴨子：“市里對這次活動非常重視，安排我們洋城文工團具體牽頭做方案，心靖部長、閔琴副部長親自審核了這個方案。今天，把在座各位請來，也主要是商討這個方案。如果大家覺得有什么不妥，請盡量指出?！?p> 用了約莫十分鐘，簡要介紹了方案的文本內(nèi)容。松開文本，曹劍取下方框眼鏡，揉了揉晴明穴：“除了方案具體內(nèi)容，我還想補充三條，也就是我們做這個方案的考慮?！?p> “我們的考慮主要是協(xié)調(diào)好三個方面的關系。第一是協(xié)調(diào)好不卑不亢和熱情好客的關系，先前閔部長也說了，這次港灣群島工商界代表團訪問很敏感。我們的演出活動，也必然受到代表團甚至港灣各界的解讀，所以我們拿出來的節(jié)目，既要鮮明表達對迎接港灣回歸的立場，也要體現(xiàn)務實開放的態(tài)度。基于這個考慮，我們選了兩三首主旋律歌曲，也選了兩三首盎撒民謠?！?p> “第二是協(xié)調(diào)好高雅和通俗的關系。這次代表團的組成人員比較復雜。加上港灣群島娛樂與文化業(yè)高度發(fā)達，又是東西方信息流通的樞紐，給這群人表演節(jié)目，完全是眾口難調(diào)?；谶@個考慮，節(jié)目里面安排了管弦，安排了奧劇，也安排了流行歌曲?！?p> “第三是協(xié)調(diào)好領導層和執(zhí)行層的關系。這次活動籌備組，由心靖部長親自任組長，閔琴副部長分管日常工作。籌備組下設創(chuàng)作、舞美、后勤等若干個小組，分別設有組長、副組長、組員若干。按照心靖部長安排，待本次方案商定以后，我們將從全市各大文藝團體抽人，充實到籌備組中，并集中在我們文工團進行排練?！?p> 說完便戴起眼鏡，把視線轉(zhuǎn)向閔琴。
閔琴微微點了下頭：“大家還有什么疑問？現(xiàn)在我們進行討論?！?p> 會場安靜了一會兒。
一個頭發(fā)有些禿、鼻子有些勾的老頭先發(fā)了言。此人正是奧省音樂家協(xié)會副會長鐘寶華。
也許是作為省級單位，不歸洋城文宣部管轄的緣故，鐘寶華不太買賬，語氣中明顯帶著絲不滿：“大家都不發(fā)言，我先來說說吧。首先是非常感謝啊，這次活動把我們省音樂家協(xié)會也找著了，還安排我來當創(chuàng)作組組長。剛才曹團長講了三點考慮，想得很周全。我在雞蛋里挑挑骨頭?！?p> 鐘寶華隨意地翻著方案，一邊說：“既然這次活動這么重要、這么敏感，為什么我們不把活動搞簡單一點？我們搞純音樂嘛，選若干西洲古典音樂，若干夏國傳統(tǒng)音樂，來個一鍋燴。這樣子不帶任何色彩，就不怕誰來胡亂解讀了。而且準備起來也簡單，我看，讓王團長他們洋城愛樂樂團來做，就成了?！?p> 被鐘寶華點到名的王團長一聲苦笑，連忙插話：“鐘會長，鐘會長，你就別害我了。完全由我們團來做這次活動，我們可擔當不起?！?p> 說著又看向張心靖，補充道：“部長，你是知道我們的。這一兩年，內(nèi)地兄弟省份隔三茬五就有這樣那樣的考察團來，我們的各種演出活動隨時都滿滿當當?，F(xiàn)在如果又把這個大活動交我們，我們承擔不下來的?！?p> 張心靖卻似乎被這一提議所吸引，沒有正面回應王團長，反而看向曹劍：“曹團長，你怎么說？”
曹劍攤開手，面露譏笑：“不過呢，我還是覺得，人家遠道而來，你給人搞純音樂，讓人家摸不清楚你在想什么——當然，純音樂本身也有情感，但總歸不是那么直接。這樣給人的觀感不好，體現(xiàn)不出奧省和洋城作為全國開放窗口的特點。”
鐘寶華有些著惱：“曹副團長是我們奧省知名的音樂才子，年輕人想要做出成績值得理解。不過現(xiàn)在時間只有十天，這么短時間，讓我們大家一起來按這個方案籌備節(jié)目，我覺得我們怕是跟不上來。累點苦點也沒什么，萬一出了什么問題，這個責任我們承擔不起?！?p> 鐘寶華的話一落地，便引起好幾個人的共鳴，紛紛插話表示支持。
曹劍臉上笑容漸漸淡去，把后腦勺放在椅子背上，看起了天花板。
接下來，陸續(xù)有人發(fā)表意見。有支持鐘寶華的，也有支持曹劍的。
陳百歲支持曹劍：“俗話說聽人聽聲，別人遠到而來，我們奧省還是應該拿人聲來歡迎。絲不如竹，竹不如肉。再說，奧省古時候一直管著港灣群島，與群島的人算是同鄉(xiāng)。老鄉(xiāng)來應該有鄉(xiāng)音，有鄉(xiāng)音才有鄉(xiāng)情，有鄉(xiāng)情許多事才好辦啊?！?p> 曹劍聽了臉色頓時陰轉(zhuǎn)晴，拍掌而笑：“還是陳老有見識！有見地！”
張心靖待發(fā)言的人都表達了意見后，又把眸子盯向甘臨：“甘臨同志，你也發(fā)表一下意見?！?p> 在場的除了陳百歲、張心靖、閔琴，無一認識甘臨，都把視線看向他。
鐘寶華面露不愉，翻到創(chuàng)作組那一頁：“曹副團長，你們搞這個方案是不是搞錯了？區(qū)區(qū)洋城第一棉紡廠文工團創(chuàng)作員，什么時候也有資格參加這樣的會議了？”
閔琴插話解釋：“鐘老，小甘是心靖部長點名邀請來的。他是神州歌舞團首席創(chuàng)作員谷傳芳老師的弟子，也是最近很火的武陵廠廠慶幾首歌曲的創(chuàng)作者。未來也一定是我們奧省樂壇的一顆新星?！?p> 鐘寶華挑了挑眉毛，問甘臨：“《愛情這杯酒誰喝都得醉》《甜蜜蜜》這些歌是你寫的？”
不待甘臨回答，又看向心靖部長：“張部長，最近幾期天京音樂報你看過沒有？上面可是吵翻了，我們夏國音樂家協(xié)會的史副會長都在上面點名批評。我覺得我有必要問問，你請這位來，和我們這些人坐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張心靖微微一笑：“鐘老，你這話我聽不明白？”
鐘寶華徑直站起來，由于動靜太大，椅子腿在瓷磚上茲出刺耳的聲音。鐘寶華冷聲說：“張部長既然不明白，那我就說明白！這個人的音樂取向有問題！我不管他是誰的弟子，反正我同他沒有共同語言。今天有他在，我就只有走了。”
說完拿眼睛看著張心靖。
會場氣氛迅速冷卻，而張心靖依舊笑得從容。
等了一二十秒，不見張心靖有動靜，鐘寶華收拾了筆記本就悶頭往門口走。
“鐘老?！睆埿木附凶＄妼毴A。
鐘寶華臉色轉(zhuǎn)得好看了些，回頭望。
張心靖笑道：“您慢走?！?p> 鐘寶華臉色一僵，氣沖沖地離開。緊隨他之后，又有兩個省字頭的文藝團體負責人找借口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