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野對于普通百姓的要求其實很低,可以貪婪,可以自私,但是一旦有人突破這個界限,容忍度也會非常低。
這日傍晚下起了小雨,白野便沒有說書,只是和李孟博二人圍著炭盆喝茶閑聊。
這是難得的悠閑時候。
李孟博撥弄著炭火,“長風(fēng)啊,相處日久,我發(fā)現(xiàn)你還有一個不算缺點的缺點?!?p> 白野手上正拿著一卷《孟子》,頭也不抬的說道,“怎么個說法?”
李孟博的眼中火苗跳動,“你覺得秦檜寫的字如何?”
“獨樹一幟,大家風(fēng)范?!?p> 即便是再不喜歡秦檜,可單論書法造詣,秦檜確實是古往今來最上面的那一小撮人之一。
李孟博繼續(xù)說道,“鑿壁偷光的稚歸又該如何評價?”
白野皺眉,“你到底想說什么?!?p> 殊不知,這本就是他自己平日里教學(xué)的慣用方式。
李孟博也不再賣關(guān)子,“你看啊,一個人即便是大奸大惡,甚至遺臭萬年,也會有其過人之處,一個人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亦有其不為人知的隱私齷齪。”
白野若有所思,“人無完人?”
李孟博搖著頭,“非也,而是你追求的無錯,是你要占盡天下道理?!?p> “你是想說,我對一些人,一些事的做法太絕對了,太過了?”
這回李孟博終于點頭,“正是這個,你也時常說,只要是人就會犯錯,而你又追求無錯,這不是自相矛盾么,即便你能做到,那我呢,趙相呢,若是我們有一日犯錯,你該如何,如同那幾個鄉(xiāng)兵一般?”
白野有些沉默,這是很多人的通病,喜歡以自己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一切,拐賣兒童的人就該死,碰瓷的也該死,貪污受賄該死,甚至插隊都該死。
一方面想著應(yīng)該對普通百姓寬容一些,另一方面,又希望百姓都能有君子圣賢的操守,這不就是癡人說夢么。
白野沒由來的想起一句成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該何解?”
李孟博突然笑了,“是不是覺得走了捷徑?”
白野手指撥弄著鬢發(fā),“自家又沒有讀過佛家經(jīng)典,所以才有此問?!?p> 李孟博再次撥了撥著火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尋常人望文生義,自然覺著是捷徑,而各中玄妙有二。
其一便是這屠刀,何謂屠刀?便是惡,很多人為惡卻不知惡,也有人知惡而為惡,說到底,手上都是一把血淋淋的屠刀,只是輕重有別而已?!?p> 白野撓撓頭,感覺要長腦子了,“那二呢?”
李孟博難得開懷,你也有今天,哈哈大笑,“其二便是這放下,既已了悟屠刀,又要放下,佛家講究因果循環(huán),放下屠刀便意味著做好前因種種的惡果的反撲,即便是萬劫不復(fù),皆能做到坦然受之,如何不能立地成佛?”
這個解釋倒是有些意思,自首能酌情寬大處理是不是也是這個道理呢。
儒家經(jīng)典《左傳》所說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似乎也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法和情又該如何取舍,法若是摻雜了人情,又如何做到公平,公正,公開?
孟氏使陽膚為士師,問于曾子。
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
這是曾參對于法治的感悟,他認為應(yīng)該把社會的實際情形與法治配合起來,這是執(zhí)法人員應(yīng)該具有的態(tài)度。
判案的人,要深深了解人的內(nèi)情,犯罪的動機究竟在哪里?有許多是社會問題促成人去犯罪,所以在這樣的時代,辦案的時候,對犯罪的人,應(yīng)該別有一種憐憫悲痛的心情,因為大家都是自己的同胞,為什么這些人會犯罪?這其中就有上位者的責(zé)任。
法治社會,很有意思的一個詞,原本白野就是要大家都遵照法律,規(guī)矩,道理,這才是和諧的法治社會。
可經(jīng)過這番類似于問學(xué)的對答,才發(fā)現(xiàn)原來的想法,簡直單純的離譜。
因為還有后面的兩個字,社會。
社會是什么?是人,如果只有法,那就是沒有生命的機器,人人都是這臺機器上的一個零件。
誠然,若是依法家的治國理念,假如壞了一個零件,就將其丟棄置換,機器可以長久的運行下去,可這樣,對于人來說就毫無意義。
因為人有思想,有情感。
當(dāng)然,一個健康,優(yōu)秀的社會,必然還是要依靠法律來規(guī)范,但是又不能忽略所謂的人情,這人情必須在法律的框架內(nèi),同樣也要受法律的規(guī)范,在法律的范圍內(nèi),可以講講人情,但人情不能超越法律。
白野想的腦殼疼,“這事還是交給你爹吧,一事不煩二主,如今農(nóng)稅本就是李相牽頭,也不差這萬世之法,對了,還有商稅?!?p> 李孟博有些納悶,“這怎么還扯上商稅了,現(xiàn)下的商稅有問題?”
不得不說李孟博的學(xué)識是真的能打,很多觀念也極為超前。
一個程序如果能跑,那就盡量別去碰bug。
現(xiàn)在是商業(yè)稅可謂是五花八門,重征疊稅,銀錢也收,實物也收,包稅制也有,分稅制也有,更令人稱奇的是,它竟然還能運作。
白野沒好氣的說道,“問題多了,如今兩淮大肆修河補路,這本就是我大宋歷來經(jīng)濟最繁榮之地,一旦北伐成功,屆時會是何等景象?商法若是不改,無異于小牛拉大車,為免日后手忙腳亂,不如趁現(xiàn)在未雨綢繆?!?p> 本來就是要鼓勵商業(yè)的,沒有利益,怎么讓百姓過得更好啊,難道只是吃飽就行了么。
完善了商法,不僅會使更多的百姓富裕,朝廷的收入也會相應(yīng)增加,這是多方共贏的舉措。
李孟博摸著下巴稀疏的胡茬,“有道理,算了,還是讓老頭子自己頭疼去吧?!?p> 忽然,大牛從外面進來,“東家,外面來了一位娘子,說是尋白落啼?!?p> 白野和李孟博二人的目光齊齊投向一直沉默寡言的阿九,喲?陳家小娘子都找到這兒來了?看來好事將近啊。
阿九好像有些怕,又有些羞赧,小聲低語道,“我...我不去,我沒有好吃的...”
說完還不忘看看白野。
李孟博指著白野,痛心疾首道,“你看看,你是怎么當(dāng)兄長的?”
“哎呀,是自家疏忽了,九啊,等忙完這陣子,哥哥再幫你弄些新鮮的吃食,保證是她陳家妹子沒見過的?!?p> 阿九想笑,卻又忍住了,哦了一聲就鉆出賬外。
白野和李孟博連忙湊到門口,微微挑開一道縫,沖外面張望。
薛蕓靈有些忐忑,抱著一件新縫好的冬衣細碎的踱步,口中還喃喃的給自己打氣。
這衣服用的雖說是上好的布料,可終究是拼接而成,若是恩公不喜,又當(dāng)如何,可自己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三次援手之恩。
阿九見到不是陳清妍,有些疑惑,眼前之人倒是也見過兩回,可僅僅也就是見過她與自家郎君打招呼而已,“你...找我?”
薛蕓靈見來人不是白野,立時就明白恩公又用了別人的名諱,一手抱著衣服,一手撐著破舊的油紙傘,轉(zhuǎn)身就跑。
無邊細雨思如愁,恩公便這般厭煩自己么?
雖然離得不遠,可夜間的光線本就不足,臉是看不清的,但是身形輪廓還是能分辨的。
擦,又暴露了?
李孟博樂了,一拍白野的后腦勺,“自己惹的,還不快追!”
白野都沒心思計較,連忙追了出去。
這都叫什么事兒啊。
?。ū菊峦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