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章 太監(jiān)的兩面
李曄方才就立于九步殿階之上,他清清楚楚地看見。
當右軍逆賊們繞開入口處的少郎團,朝著九步殿階之上的自己蜂擁而來時,這些無名太監(jiān)們成了他身前最后的屏障。他們自發(fā)地聚集到了殿階上,用血肉之軀將自己與那些亂賊隔開。
然后迎著明晃晃的大刀,看著刀鋒劃開他們的臉、脖子、臂膀、內臟……卻堅守原地,無一人躲閃。嘴里還用著最后的力氣喊道:“你們這些賊人,不得傷害大家……”
一個接一個……
一排接一排……
身為一個現(xiàn)代人,李曄無法理解他們這種行為。
甚至,李曄覺得,用現(xiàn)代的“犧牲精神”這個詞來形容他們,也遠遠不夠。
就好比。
文臣忠于君王,更多是出于他們所受的教育和信奉的理念。
武將忠于君王,更多出于對君王敬畏。
而這群太監(jiān),似乎,純是身體的一種本能,無關什么思想、精神之類。
就像人本能就是要吃飯睡覺一樣,他們身為太監(jiān),本能地便是要忠于主子。
理念會慢慢動搖,敬畏會逐漸消散,而身體的本能,就是本能,是一個永不會改變的東西……直到身體本身被消亡……
想到這里,李曄有些理解了古代的君王們?yōu)楹未蠖鄷櫺盘O(jiān)。
只因為這些太監(jiān)對君王所體現(xiàn)出來的忠誠,遠不是正常人能夠達到的。
可李曄再回頭一想,今晚那些率領逆賊擅闖他寢宮的,不也是太監(jiān)么?
隨便尋一個借口,就膽敢以兵戈圍攻天子寢宮,這恐怕,也只有禁內太監(jiān)才敢干得出來。其余文臣武將,非到威加四海時,斷不敢如此。
所以,究竟應該如何處置太監(jiān)這個群體……
黃萬年和左車兒等人已處理完傷口,見天子默默注視著死去的同伴的尸首良久,他們也都圍了過來,都立起來,也默默注視著。
方才戰(zhàn)事之慘烈,是他們終生也會記憶猶新的。
地上躺著的是同伴的尸首,而非立著的他們,只因為他們運氣稍好罷了……或許,正是因為這些人躺在了地上,所以才換來了他們還立著……
“悲乎!”
李曄搖頭,一聲長嘆。
回過頭來找到了黃海,吩咐道:“將他們的尸首收好,厚葬。就葬在宮內禁山上,朕要為他們親書碑文。另外,你再費點心,派人下去多方尋訪,若他們中還有兄弟親人在世的,都帶到宮內來,朕要當面獎賞?!?p> 盡管這些人大多是孤家寡人一個,徹頭徹尾的苦命漢,但李曄認為他應當這樣做,至少,以求心安。
“是……”
黃海用袖子不停地抹著眼睛,又勸道,
“人死不復生……大家也莫要太傷心了……他們能為大家而死,是他們的福分……”
一旁的黃萬年和左車兒等人紛紛向李曄跪地道謝:“奴婢們/小的們叩謝大家/官家。”
死去的人是他們的同伴,既已無法開口,理應由他們來謝恩。
李曄卻搖了搖頭,又是一嘆。
而后再道:“待朕百年之后,將他們的尸骨都移至朕的陵墓旁,讓他們常侍朕的身邊?!?p> 若有朝臣在場,一定會激烈反對天子的這一決議。
歷來得陪葬天子陵墓旁,都是人臣的最高榮譽,非得是位極人臣、且于國有巨大貢獻、且極得天子寵信,方有可能獲此殊榮。
這些連正經姓名都沒有的太監(jiān)、少郎,卑賤之極,憑什么?
這樣做,不是壞了禮制么……
好在在場的這些人都沒讀過書,自然不曉得什么禮制,他們只知道天子是天,是天下萬民的主子,天子如何吩咐,他們便如何照做。
但他們憑常識也都知道,陪葬天子陵墓旁,必是一項極高極高的榮譽。
黃萬年和左車兒等人以頭叩地,大禮拜謝。
嘴里卻沒有謝恩,因為如此高的恩寵,已經不能用言語來傳遞了。
同時,他們心里也盡清楚,天子既能給這些死去的同伴如此高的殊榮,對他們這些還存活下來的人,自不會吝嗇賞賜和親信。
……
……
張濬與孫揆入宮時,天色已初亮。
如今禁宮南邊的光順、延英、崇明三門已全被楊守成的人接管,所以在得知這二人奏請入宮后,李曄立刻便得到了通報。
當時李曄剛和衣躺下,準備小憩片刻,得知是這二人,立即召見。
當李曄見到這二人時,分明是見著了兩個方從血水池里撈出來的人。
尤其是張濬,堂堂朝廷宰臣,平時還十分注意自己的容貌風度,可此時,渾身烏紅,從頭發(fā)尖到腳底板,全被血水浸泡過一遍,臉上已晾曬干的血污如褐色魚鱗一般,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整張臉,甚是可怖。
“兩位辛苦了?!毕笳餍缘匚繂栆痪浜?,李曄還是忍不住提醒了句,“若沒有那么緊要,也該換洗身衣服再來?!?p> 畢竟是朝廷的重臣,整的跟屠夫一樣,有礙風化……
張濬、孫揆二人并不覺得尷尬,相視一笑,齊齊向天子謝了罪。
接著再將他們這晚的行動報與天子。
沒能抓到劉季述實在可惜。
城南方向至今殺喊聲未停,若能提了劉季述的人頭去,當能立止動亂。
如今就只能寄希望于張承業(yè)立下奇功了。
否則,右神策軍主力仍在,整整八千軍卒,劉季述又逃了回去,再妖言惑眾一番,真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
但李曄也沒有責怪張濬、孫揆二人。
因為他原本就沒計劃憑這二人能除掉劉季述等閹黨賊首。
昨晚二人能獲此良機,純屬意外。
事實上,在李曄的安排里,張承業(yè)的飛龍兵和京兆府的力量是兩條單獨的線,并不交織,李曄未將京兆府的安排告之張承業(yè),也沒有把張承業(yè)的行動細說與張濬、孫揆。
若不然,他只需將張承業(yè)探來的消息分享給張、孫二人,讓他們知道劉季述在永寧里不只一處宅邸,二人也不至于沖進去后摸不著頭腦,白白放跑了劉季述。
李曄原定的計劃,是待張承業(yè)先行搗毀右軍主力,張濬、孫揆再接著搗掉永寧里,把這伙閹賊的老巢給端了,讓劉季述等人退無可退、方寸大亂,只剩死路一條。
所以,張濬和孫揆已成功完成了他們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