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章 不那么堂堂正正的天子
延英殿內(nèi)。
算上天子，如今這殿內(nèi)一共才四人，君臣間也隨意了許多。
其中張濬最是隨意。
此次鏟除閹禍，他可是和天子內(nèi)外配合，并肩作戰(zhàn)，君臣情誼自非杜讓能、劉崇望二人可比。
因而他先于另兩人開口道：
“圣上恩準臣等之奏請，廢除樞密院和內(nèi)侍省，非但肅清眼下京內(nèi)之閹禍，更從根本處斬斷閹黨為禍之源，英明神武之姿，恍若文皇帝（唐太宗）在世，讓臣等備受鼓舞……
“但仍有一事，望圣上斟酌。
“監(jiān)軍權(quán)本屬御史臺，開元天寶年方委與中官（即宦官）任之，其后便禍亂不斷，以致有安祿山起兵范陽，先故李相公李德裕說得好，將帥出征屢有不利者，皆在中官監(jiān)軍，其權(quán)勢凌駕于將帥之上，使將帥不得專進退，且中官大多臨戰(zhàn)怯懦，視軍事小卻，則引旗先走，致有三軍潰敗……如今四海分崩，藩帥不臣，也多為宦官監(jiān)軍之禍。
“臣等請奪監(jiān)軍權(quán)歸御史臺，廢除弊制，圣上卻為何不恩準？”
換做杜讓能、劉崇望二人，可絕不敢如此質(zhì)問方掃除閹禍、威嚴日隆的天子。
他們也不禁對敢直言的張濬另眼相看。
再看天子李曄，風淡云輕，臉上并無半分慍色。
“張卿直言以陳，那我便直言相告。若再往前倒數(shù)十年，就回到黃巢之亂前，無需眾卿提議，我自會奪取宦官的監(jiān)軍權(quán)。然而時至今日，晚矣，各地監(jiān)軍，便如各地藩帥一般，有幾人出自朝廷授意，又有幾人是我的一紙詔令可更替？
“因而，此亦挾泰山以超北海，非不愿也，實不能也。”
“圣上所言甚是。”
張濬跟著一嘆氣，也不再勸。
事實上，若天子肯下詔廢除各地宦官監(jiān)軍，各地藩帥也不會抗命，反正各地監(jiān)軍院早已是名存實亡，地方權(quán)力早被藩帥們牢牢把控。至于監(jiān)軍院里那個空架子，是個閹人也好，或另換一個有名無實的人來也罷，于藩帥們無半分影響。
張濬提出這個建議，更多是一種形式的象征作用，昭告四海朝廷清除閹黨的決心。
既然天子不肯要這種無實質(zhì)意義的形式，也無傷大局……
可有一地的監(jiān)軍卻不得不過問。
劉崇望接著奏道：“圣上圣明，如今各地自立之勢愈發(fā)明顯，朝廷當思如果奪回地方權(quán)勢，沒必要在這些細枝末節(jié)上花費心思……可定難軍監(jiān)軍劉希風乃閹賊劉季述之子，此人不除，怕是夏綏有變?！?p> “劉相公多慮了。變不了?！?p> 張濬自信地擺了擺手，替天子回答。
“軍國大事，稍有疏忽，便可引來滅頂大禍?！眲⒊缤床涣藦垶F的自大，正告道，“今天下藩鎮(zhèn)，只山南、嶺南、夏綏數(shù)地尚忠心朝廷，愿為朝廷差遣，猶應(yīng)慎重。此事既干連夏綏定難軍，我看張相公還是不要太過自信了?！?p> 張濬不以為然：“非是我自信，夏州李氏既忠心朝廷，又豈會因一個小小監(jiān)軍忤逆朝廷？劉相公勿憂，只待我寫一封書信去，李思恭便自會將劉希風縛來京城?！?p> 李曄這時插話道：“張卿預(yù)備往夏州寫信？”
張濬本只是隨口一說敷衍劉崇望，見天子問話，端正神色回道：
“回圣上。依臣愚見，夏州李氏本黨項羌人，新附中土未久，蠻性未除，雖一直忠心朝廷，其實乃形勢所迫。
“夏綏北有沙陀人虎視眈眈，常有吞并之意；內(nèi)有麟州折氏（也是黨項人的一個分支）與其不和，兩家乃累世宿敵；如今南邊又有李茂貞迅速崛起，野心勃勃，窺視夏綏五州。夏州李氏唯有借助朝廷威嚴，方可維持局面，震懾四面強敵。
“然，今兩三年來，夏州李氏勢力大增，漸有一統(tǒng)黨項各部之勢，對朝廷的依賴也日益減弱，看起來，欲要成為下一個河東李克用。方劉相公說得沒錯，涉及到夏綏，不可不謹慎。
“故而臣預(yù)備修書一封，不止為擒拿劉希風，亦是趁機修好，以堅其忠?！?p> “張卿有心了?！崩顣霞为労蟮溃皬埱浼纫o夏州寫信，可否在信中再添上幾言？”
張濬納悶道：“圣上另有旨意？”
“談不上旨意。我只是想托張卿之口，轉(zhuǎn)告夏州李氏一族，他們黨項李氏上忠朝廷，下安庶民，固我大唐邊疆，近來卻屢遭鳳翔兵欺凌，我亦替他們抱不平?！?p> “……”
三位宰臣驚愕不已。
他們高居廟堂，通達宦事，自是聽出來了天子話里的深意。
張濬向來說話行事激進，此時也不得不委婉提醒道：“鳳翔雖多有不敬，卻非是逆賊，也未曾有謀逆的舉動……圣上是否再考慮一下？”
李曄淡淡一笑：“所以我才欲借張卿之口道出此意?！?p> “這……”
張濬不便再勸。
天子意欲夏州挑釁鳳翔，卻要借他的口去轉(zhuǎn)告夏州黨項人，便是要把他推在前面做擋箭牌。
畢竟天子是朝廷最后的依仗，若夏州不愿輕易興兵，或興兵不成、反造鳳翔擊敗，事后，都尚有回旋的余地，不至于直接把禍水引向天子和朝廷。
所以張濬無論同意與否，都不能再勸，否則便等同于沒有擔當，不愿為天子分擔憂勞……
杜讓能和劉崇望也沒有勸諫。
鳳翔節(jié)帥李茂貞狼子野心，欲獨霸關(guān)中之意早是路人皆知，如今神策軍主力離京，難保他李茂貞會趁虛而入。
既然如此，天子欲借夏州黨項人來牽制李茂貞，正是未雨綢繆，料敵于先，又何須勸諫？
只是天子如此做法，于臣下尚未謀逆前搶先下手，顯得不那么名正言順，不大符合堂堂一國之君的風范……
可轉(zhuǎn)念再一想，如今都是個什么世道了，四方藩帥皆不忠，憑什么再來苛求天子獨自對他們講仁義……
張濬深吸一口氣，答應(yīng)下來：“圣上放心，臣今日回去后便往夏州修書一封，以臣之口，告之圣上之意?！?p> “臣另有一事啟奏?！?p> 張濬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