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姨母自打出生,就深陷惡言相向的漩渦。她年紀(jì)尚小的時候不懂還好,對周遭的惡意還沒有太明顯的感觸。但當(dāng)她逐漸開始明白為什么長輩待她嚴(yán)厲、冷漠,外人對她排擠、捉弄,她苦難的一生才緩緩拉開大幕。
這個本就清貧的家,屋漏偏逢連夜雨。
外婆自生產(chǎn)后,身體羸弱,根本干不了重活,家里也就少了一份勞動力。外公雖然是個知識分子,但在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下,對這個家并沒有多少補(bǔ)益,反而因?yàn)橹R分子的自恃清高與酸腐氣,處處碰壁。于是這個小家的經(jīng)營,在當(dāng)時只能用糟糕透頂來形容。
慢慢地,香蘭姨母從襁褓中的嬰孩長成能夠做些日常家務(wù)、農(nóng)活的程家長女,而那時,她也不過五六歲的年紀(jì)。人不得不信宿命,不然為何,一個本該在父母懷里撒嬌、哭鬧的孩子,卻出人意料地被迫著乖巧懂事。
香蘭姨母12歲那年,程家迎來了一個新的小生命,就是我的母親香禾。也是那一年,姨母退出了村里的學(xué)堂,肩負(fù)起更多的家務(wù)瑣事,成了外婆的得力幫手。她們有不用言說的默契,為這個家瀝盡心血。
后來我聽香蘭姨母給我講過,她說她這輩子最幸運(yùn)的事情,就是有我母親這個妹妹,這個幼時成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叫“阿姐阿姐”的調(diào)皮丫頭,到后來事事護(hù)她周全,甚至為她撐起半面生活。
誰都理解外婆的難,她的幾乎全部精力都被框定在照顧她的公婆。于是,我母親幾乎是香蘭姨母帶大的。田間勞作時,姨母會把她放在田埂邊的樹蔭下;休息時,也不忘逗她玩耍。過了幾年,家里有了一頭水牛,瘦弱的姨母帶著她的小不點(diǎn)兒妹妹,一起去河塘放牛。因?yàn)閭€子小、力氣也小,拖拽不動是常有的事,更糟糕的,是當(dāng)水牛鬧脾氣時,拉扯之間,這兩個孩子不知落水多少次。也是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們倆姐妹水性好,竟是被那水牛“訓(xùn)練”出來的。
……
母親19歲那年,外公病重,外公說他唯一放不下的是幺女的婚姻大事還沒有眉目。于是,這個重?fù)?dān)毫無懸念地落到了香蘭姨母的肩膀上。偶然機(jī)會,姨母在參加酒席時看見了同參加酒席的我的父親,后來她說,當(dāng)時就覺得這個小伙子如果還沒有談朋友,那簡直和她妹妹“配得不能再配的”。就這樣,年少的母親與父親相識了,用他倆的話來說就是“當(dāng)時誰也沒看上誰,都傲嬌得很”。再后來,應(yīng)著外公彌留之際的囑托,他倆訂下了婚約。又過了幾年,這婚約真成了時至今日都有外人感慨當(dāng)初的佳話。
香蘭姨母作為阿姐,永遠(yuǎn)時時事事都先想著她的小香禾,哪怕她的小香禾步入了三四十歲,早已為人妻、為人母,她仍然雷打不動地牽掛著。這種雙向奔赴的愛意,讓她倆很是依賴彼此。姨母在人世間的最后兩個多月,母親幾乎日夜守在她的身邊。有一日下午,剛巧我也在,混賬姨夫來醫(yī)院鬧事,進(jìn)病房門就是陰陽怪氣的一句屁話:“喲,程香蘭還沒死呢。”沒等他站穩(wěn),母親直接抄起板凳對著姨夫腦袋砸去,瞬間給病房在場的人都嚇愣住了。姨夫開始罵罵咧咧,母親懟到:“你才是最該死的!早就該死!滾!見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我從來沒見過母親如此暴怒,簡直太酷、太優(yōu)秀了。她從來沒有那般疾言厲色過,不過我完全能夠理解,那可是陪她長大、跟她最親的阿姐,而且那時,姨母是她在程家唯一的至親了。
“小的時候總是阿姐牽著香禾,既然阿姐你非要走,那這回?fù)Q香禾牽著你,你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