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龍爭虎斗

　　嘉慶皇帝將花雕拿在手中，將另一瓶凌空擲向丘方絕。他笑道：“丘先生，朕敬你是個豪杰，請飲此酒，再敘短長?！边@皇帝竟然有了英雄相惜的念頭，因?yàn)樵谧辖莾?nèi)人人都說著似是而非，言不由衷奉承主上如何英威，如何英明的話語，根本聽不到他們內(nèi)心真實(shí)想法，因?yàn)闆]有人敢直犯龍顏，那可是滅門的禍?zhǔn)?。想想那位寫了明月有情還顧我，清風(fēng)無意不留人的徐駿徐大學(xué)士被人告發(fā)，結(jié)果雍正帝震怒，將其斬立決，從此天下文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再也不敢寫詩作文，唯恐一不小心，犯了皇帝大忌，那便是梟首示眾，株連九族的天大禍?zhǔn)?，所以任誰也不敢說那忤逆君上的話，所從歌功頌德的話便多了。嘉慶也知道前朝君主大行文字獄，天下文人噤聲，大都去研金石學(xué)，縱觀歷代，唯有有清一代，文字獄大行其道，將天下文人桎梏在牢籠中，有話不敢說，可以說達(dá)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元朝雖然也是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漢人，但蒙古君主對文人還是比較寬松，不似清朝高壓手段，這也是有清一代三百年間漢人中的仁人義士，大英雄，大豪杰前仆后繼，誓要推翻滿清之原因所在！

　　丘方絕將花雕接在手，道：“謝了”。他竟不打躬行禮，也不稱謝主龍恩，將侍衛(wèi)常二和那些捕快差衙氣得直翻白眼，心想：這丘方絕也太枉自托大，目中無人，竟視別人如無物，更可氣的是這位年輕的嘉慶皇帝毫無龍顏大怒的樣子，不嗔不喜看著丘方絕。丘方絕將一瓶花雕飲盡，未盡余味，仰首長嘯：“我今歸來看天下，當(dāng)年武穆踏山河！”他聲音悲愴，也許看破世間太多的悲歡離合，看到世間太多苦難中的人，他們每日奔波只為求活，可是?。∈赖榔D險(xiǎn)，遠(yuǎn)非我們所愿，凄風(fēng)苦雨只有一個人去抗，生非容易死何難？原來世間每個人活著都是一個苦難歷程，皇帝也慨莫能外！

　　他將花雕擲于地上摔個粉碎，昂然道：“拿酒壇來，今日一醉方休?！奔螒c依然未動，示意下人給他拿更多的酒。不一刻，有人將十斤窖藏二十年的女兒紅抬來五個酒壇來，置于廳中。丘方絕這時(shí)想起死去的師妹悲從中來，綿綿不可斷絕，他的神智有些顛狂，將酒壇封拍去，一手?jǐn)垑谖眨径径瑢⑦@十斤女兒紅飲盡，面不改色，又將另一壇飲個干凈。廳中眾人不無動容，這丘方絕果然豪氣干云，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連躲在暗處的袁承天也暗中喝彩，這才是大英雄、大豪杰本色，自己不如他萬分之一，不覺羞愧。

　　二十斤的酒下肚，丘方絕豪氣更張，說道：“皇帝你可敢與某家賭一賭？”皇帝這才開口道：“賭什么？”丘方絕斜睨嘉慶，哈哈笑道：“賭你的九五之尊?！奔螒c聽了覺得十分有趣，沒想到世間有這樣不懼生死的人，便擊節(jié)道：“說來聽聽？”丘方絕道：“今日，我若勝你便棄皇帝之位不做，讓出我們漢人天下；我若敗北，任由你處治！”

　　嘉慶皇帝道：“好，朕答應(yīng)你！”侍衛(wèi)常二見了眼急，心道：“皇帝怎么如此不智的事情來？如果皇帝下場，有個好歹，皇太后知道那還不雷霆大怒，那么后果可想而知，不要說他侍衛(wèi)要掉腦袋，他的家人都要受牽連?！彼懿换炭郑阕愿鎶^勇?；实劭戳怂谎郏f道：“你覺得朕的武功不如他么？”常二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說皇帝的武功不如丘方絕，這樣一來只有讓他們兩個人再行比過，只是他中已有計(jì)較，只要稍見不對便施援手擊敗這丘方絕；既使皇帝震怒，也在所不惜；因?yàn)樗肋@位年輕皇帝面冷心熱，對手下臣子雖苛刻些，但是他從不記仇，所以既使他出手，皇帝也只是震怒而已，也決不會殺他。

　　場中嘉慶與丘方絕戰(zhàn)在一起。五十招過后，不見嘉慶敗績。常二暗暗驚喜，沒想到這皇帝竟是個身藏不露的大高手，自己真小覷了他。

　　丘方絕交手之初心想一個年輕人能有的本事，不出五十招定可拿下，可是一經(jīng)交手便暗暗稱奇，果然有不同凡響的手段，自己真是大意了。他便收起輕敵的念頭，加緊拳法攻擊。嘉慶這便相形見拙，畢竟他歷練和對敵經(jīng)驗(yàn)怎么可以和丘方絕相比。眼見得捉襟見肘，幾次堪堪被丘方絕肩井大穴，如果拿實(shí)，琵琶骨碎，人也就廢了，可以說險(xiǎn)象環(huán)生，場中眾人都險(xiǎn)險(xiǎn)叫出聲來。

　　這時(shí)廳外人聲嘈雜，有人大喊：“游擊將軍岳大人到?！痹瓉砑河腥藞?bào)告給這位武威營的游擊將軍岳停風(fēng)。

　　岳停風(fēng)大步進(jìn)廳，一眼便見到一個年輕公子和一個不修邊幅中年人纏斗，仿佛不死不休，只有其中一個斃命當(dāng)場，另一個人才肯罷手。他已聽到報(bào)告的人說那年輕公子便是當(dāng)今皇帝嘉慶，而另一個人不問可知便是那復(fù)明社的首腦——丘方絕。他也顧得其它，躍入場中，因?yàn)樗娀实鄢稣胁粷?jì)，險(xiǎn)象環(huán)生，再不出手，只怕皇帝便有被拿的風(fēng)險(xiǎn)。

　　他躍入場中，出招向丘方絕拍去，口中叫道：“皇上，讓卑職來對付他。”嘉慶雖心有不甘，但想想也是自己力有未逮，如果再打下去，恐怕真的要敗，那時(shí)侯自己總不能食言而肥，給人家留下口舌。他只有躍身出場，站在當(dāng)?shù)乜催@岳飛的后代如何出手擒拿這逆賊。

　　袁承天心想：世間大義真如此，有人為民族大義反清復(fù)明，有人為了榮華富貴可以置之不理，投身朝廷，他們做朝廷官打壓自己同胞心安理德，讓人無語甚至憤恨。袁承天真得不希望丘方絕落敗，可是看情形丘方絕殊無勝算，自己總不能眼見丘幫主落入奸人之手，因?yàn)槌ε涯嬷耸侄问廊吮M人皆知，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位肝膽昆侖，義氣千秋的丘幫主受奸人荼毒，那怕自己肝腦涂地，也要救丘幫主于危難。場中的上官致遠(yuǎn)和趙風(fēng)鈴二人更是心系丘方絕安危。上官致遠(yuǎn)幾次欲揮劍下場，都被趙風(fēng)鈴按下，勸他稍安毋噪，以靜制動，靜觀場中變化，以不變謀萬變，制敵機(jī)先，方為上上策。上官致遠(yuǎn)這才壓下怒火。

　　這岳停風(fēng)功名心重，一直覬覦參將之職，奈何提督大人并不看重他，因?yàn)檫@岳停風(fēng)雖是岳飛后代，可是做事卻喜剛愎自用，手下的兵卒也怨聲載道，只是人家一心為朝廷做事，緝拿地方上的匪徒事事躬親，雖然這樣做也沒有錯，可是他這樣急功近利，不近人情自然惹人厭，眾人只是心中不說出。

　　岳停風(fēng)見今次可是個好機(jī)會，可以好好展現(xiàn)一下，讓皇帝記住自己，以后仕途可以一帆風(fēng)順，那樣光大門楣，光宗耀祖。場中上官致遠(yuǎn)見他得意洋洋，臉顯喜色，便心中不快：當(dāng)年岳武穆可是擊殺外敵的大英雄，何等的英雄，何等的豪杰，可是誰料想他的后代做了清廷的官兵，助紂為虐。記得去年有人讓他反清復(fù)明，不料他卻告發(fā)，將那人萬刀凌遲，你說可氣不可氣？你不謀反也就罷了，何苦又害人性命？上官致遠(yuǎn)嘆口氣：都說虎父無犬子，也不盡然，有些人祖上英雄，后代卻行為如比不堪！

　　岳停風(fēng)可對丘方絕沒有英雄惜英雄的感覺，只有敵人相見分外眼紅，一個是為了天下百姓福祉；一個是為了自己的功名利祿，榮華富貴。丘方絕見岳停風(fēng)一出招便使出必殺之技，勢成漁死網(wǎng)破，可見這岳停風(fēng)今次勢在必得。丘方絕自然在行走江湖之際，聽人說起過這岳停風(fēng)所做所為，便不齒其為人，今日見了，心想必殺此獠，為那些枉死的仁人義士報(bào)仇，以慰九泉下的英靈。想到此處，便陡增勁力，手下更不容情。適才對敵嘉慶皇帝時(shí)手下容情，可是對這岳停風(fēng)便不可留情，因?yàn)樗饶腔实鄹鼮榭蓯?；皇帝在瘟疫大行天下時(shí)還嚴(yán)令下邊官員務(wù)必體恤百姓，而有的漢人官員卻中飽私囊，為己之私可以不管下邊百姓死活，尤其這岳停風(fēng)在巢殺反清復(fù)明義士比誰都踴躍向前，所以天下正直的人都鄙視其行為，可是也奈何不了他，天可憐見今日睇面相見，可以為那些昔日慘死的好漢義士報(bào)仇了。

　　岳停風(fēng)使出岳家拳，拳風(fēng)呼呼，拳拳見肉，勢要擒拿丘方絕，以向皇上請賞。嘉慶見這岳停風(fēng)如此賣力，心想：如若這丘方絕有他萬分之一的心，朕就滿意，可是偏偏有骨氣的人與朕為敵，讓人扼腕長嘆，難道真正的大英雄都是這樣寧死不屈的人么？為什么天下真正的英雄不能為朕所用？朕這些年勵精圖志，整頓史治，誅殺和珅，重用漢人官員；可是為什么漢人還要反抗朝廷，非要奪他們所謂漢人天下？難道你們以前的皇帝便好了么？崇禎還不是冤殺了忠心滿朝廷的袁崇煥袁督師。他被他的皇帝凌遲處死，可是他內(nèi)心卻關(guān)心天下。漢人的百姓還以為他是內(nèi)奸，賣國賊，買了他肉去吃。這情形何等悲愴蒼涼，英雄已去，國家何為？他們漢人有這樣的大英雄？我滿人呢？嘉慶皇帝輕嘆一聲，不由拍了一椅背，是可惜袁督師這樣不世出的大英雄大豪杰不能為我朝所用，天下的憾事莫過如此吧！

　　岳停風(fēng)聽到皇帝嘆息，以為今上見他久戰(zhàn)不下失望之下的嘆息。他那知這位心懷天下、睥睨宇宙的君主乃是嘆息天下真正有骨氣、氣節(jié)、操守真正大英雄不能為他所用的嘆氣，至于他——在英明的皇帝眼中另當(dāng)別論。

　　漸漸地岳停風(fēng)落了下風(fēng)，別看丘方絕飲了二十斤女兒紅，非但不醉，反而越戰(zhàn)越勇，絲毫沒把這岳停風(fēng)放在眼中，心想你祖上的勇氣到了爾等卻用錯了地方，可惜岳王爺昔年英勇無比，而今后人落的如此不堪，直為岳王爺不值。

　　忽地岳停風(fēng)腳下一滑，腦袋向地面撞去，這樣如果撞上頭腦便要立刻粉碎，性命難保。丘方絕雖見他出手對自己毫不容情，自己卻不能無義。他忙躍身而前，伸手去搭他左手臂，要拉回他，免了撞向地面之虞。忽地寒光一閃而沒，丘方絕怒吼道：“好奸賊”。他身子反而后躍，只見右手掌心有血流出——是紫黑隱隱腥氣。

　　岳停風(fēng)哈哈一笑，以手撐地反身而起，說道：“丘先生，兵不厭詐，莫怪在下辣手傷人?！彼麑⒁恢欢昝即淌諗n袖中，含笑看著丘方絕。原來適才他故意滑倒，算準(zhǔn)了這丘方絕會出手，因?yàn)檫@丘方絕是個面冷心熱的主，每每救人于危難，俠名播于天下，否則何以能做到復(fù)明社的幫主之位。丘方絕道：“好的狠?！焙龅赜X得手臂再也提不起來，麻癢難當(dāng)，仿佛萬蟻鉆心，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岳停風(fēng)踏前一步，手起掌落，眼見丘方絕不死也要傷。忽地凌空一劍穿來，向他手掌刺去。岳停風(fēng)收掌后退，只見眼前多了一個持劍中年人，目眥欲裂，看著岳停風(fēng)。岳停風(fēng)斥道：“你膽敢擊殺朝廷命官？”這中年人非是別人正是那懷中有劍的上官致遠(yuǎn)。原來武林中人從來不屑與官府打交道，所以兩個人同在一城，只是聞名，未曾謀面。

　　上官致遠(yuǎn)冷冷道：“在下上官致遠(yuǎn)。”岳停風(fēng)道：“原來是上官家的二爺。你難道不知道這丘方絕是朝廷叛逆之賊，你還要出頭，不怕禍滅九族。”上官致遠(yuǎn)道：“此生世間，所為何來？如果人人畏死，那天地還有正氣么？”岳停風(fēng)道：“你死不要緊，你的家人呢？”上官致遠(yuǎn)道：“為了世間正義那管得了那么？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如閣下這般的人物也少見的很了。”他語含譏諷，鄙視其人。

　　這時(shí)丘方絕盤膝廳中，運(yùn)氣要逼出所中巨毒。其實(shí)岳停風(fēng)的蛾眉刺上的巨毒乃是鶴頂紅、孔雀丹、蜈蚣、見血封喉，尤其這見血封喉之毒，最是厲害，若是不會武功之人中毒立刻便會死亡，可是這丘方絕卻是身有絕世武功之人，否則的話早已毒發(fā)身亡。他將任督二脈之真氣貫通，頭頂白氣蒸騰，正是運(yùn)功逼毒緊要關(guān)頭，如果有人上前只須一根小小指頭，便可取他性命。常二躍躍欲試，嘉慶皇帝示意誰也不可以上前加害于他。所以場外任誰也不敢逆皇帝的逆鱗，所以人人只有靜觀其變。

　　這上官致遠(yuǎn)和岳停風(fēng)斗到分際，真是難解難分。上面嘉慶見狀知道一時(shí)半刻決難有成敗，所以說道：“且住”。岳停風(fēng)聽皇帝這話，躍身出了圈外，侍立一旁靜候皇帝說話。嘉慶道：“今日不必打了，你們可以走了。”岳停風(fēng)見皇帝要放他們走，心有不甘：“皇上，不可以放這干逆賊走，后患無窮??！”嘉慶道：“朕意已決，誰也不要說話?！奔螒c這個決定實(shí)在是出人意料。丘方絕怎么也沒想到皇帝會放他們走。連外面的袁承天和趙碧兒也是暗暗稱奇，覺得皇帝是個宅心仁厚的人，心中不由對他有了好感。

　　丘方絕在上官致遠(yuǎn)和趙風(fēng)鈴的扶持下走出望月樓。

　　袁承天見此間事已了，回首見到不遠(yuǎn)處有人，看身影似師姐，便走近一看果然是趙碧兒，于是兩個人偷偷溜出來。趙碧兒道：“阿天，你怎么不將這件事告訴我，一個人來多危險(xiǎn)，讓我為你擔(dān)心。”袁承天見趙碧兒關(guān)心自己，心中有種說不出意味，他雖然心底里也喜歡她，可是如果要他娶她，那似乎是不可以的，不知為什么有時(shí)候喜歡一個人是一回事，娶一個人又是另一回事，究竟為什么誰也說不清！

　　晚間西湖人少，袁承天和趙碧兒兩個人在一塊青石上坐下。趙碧兒將頭倚在袁承天肩臂上，癡癡說道：“阿天，如果有一天我們不能在一起，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袁承天道：“人間恨事本多，我們誰也做不了主。碧兒，我覺得師兄喜歡你多些，——至于我也許是敬重你。師父的意思也許是要你和大師兄鴻鸞天喜！我只是個無關(guān)重要的局外人。也許我真得沒有你想像中那么好，師兄是你唯一選擇，我則不配，我出身寒微?！?p>　　趙碧兒怒道：“這不是理由，只要我喜歡不就行了?！痹刑斓溃骸吧岛⒆?，有些事不是我們想像中的樣子。”趙碧兒道：“你不要找些莫名的理由搪塞我好不好?！痹刑鞜o言以對，只有看天空中那輪明月，心中竟有些酸楚，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他也說不清。

　　趙碧兒竟將小手伸入袁承天胸膛，她的手碰到袁承天火熱碰撞的心。袁承天見師姐這出人意外的動作，嚇得不敢動，叫道：“師姐，你要干嘛？”趙碧兒格格笑道：“師弟也有你怕的時(shí)候，我只想探探你心跳得快不快？”袁承天方始放下心來。

　　夜深了，晚風(fēng)習(xí)習(xí)將晚香玉的清香吹來，湖面畫舫中隱隱傳來有人歌唱：小冤家，今生偏偏遇見你，生也罷，死也罷！如若今生沒有你，一個人還有什么意義。今生偏遇著你，本想雙棲雙飛，誰料想棒打鴛鴦各東西。今生不可以，來生再相聚?？墒前?！這世間哪有來生？所以只有暗泣淚，看南國紅豆，一曲相思淚，滴不盡紅豆南國相思淚。望夫君，路遠(yuǎn)山遙，恨悠悠大夢一場，醒來一片大地白茫茫！

　　袁承天聽這曲調(diào)悲涼中帶著無奈，無奈中夾雜著怨恨，若不是為情所困的人斷然唱不出這斷腸的曲來。趙碧兒也茫茫然，原來我們都是過客，在人世間不過大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