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怪物
許多年后,勞倫斯依然記得,他在剛來自由之城時郁悶了一整晚。值得一提的是,這是他第一次品嘗這個世界的酒?;蛟S是因為煩悶,又或許是因為他并不適應這種辛辣的飲料,總之,三杯酒下肚,勞倫斯就感覺眼前的世界開始慢慢旋轉了。
不會吧…勞倫斯有些疑惑地晃了晃腦袋,他自認為酒量不差,至少不會三杯就倒。
“喜歡這種感覺嗎?”卡琳斜躺在吊椅上,懶懶地晃著手中的空酒杯。勞倫斯順著卡琳的視線向窗外望去,燈火通明的街道上人滿為患,即使厚實的石磚和玻璃在最大程度上隔絕了外界的喧鬧,勞倫斯也還是感覺頭暈眼花,耳邊嗡嗡作響。
“也許…還不錯?!眲趥愃沟哪抗饴湓诳盏娜菇巧希朴频匮a充道:“只是我還不習慣。”
卡琳能聽出勞倫斯語氣中深深的疲憊。這不難理解,當下的生活一無所有,對未來的生活無能為力,既沒有鼓勵他前行的信念,也看不到任何微弱而遙遠的希望。
“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去習慣。總有一天你會感慨,自己曾那么年輕,能去做那么多事,甚至會奢侈到用如此寶貴的時光來唉聲嘆氣?!?p> “你…您多大了?”勞倫斯總覺得卡琳身上有種詭異的違和感——她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的樣子,卻總端著一副處變不驚的姿態(tài)。也許一些圓滑世故的貴族子嗣也喜歡故作深沉,但刻意裝出來的姿態(tài)終究會露出馬腳。勞倫斯猜測是某種極為悲慘的變故讓卡琳成了現在這樣——習慣沉默,不茍言笑,一舉一動都散發(fā)著不近人情的氣質。也許,只是也許,她并不像外表看起來那么年輕?
“詢問女性的年齡就像詢問商品的底價一樣不明智。”卡琳并不生氣,反問道:“知曉秘密是要付出代價的,你打算拿什么來交易呢?”
“抱歉,我…無意冒犯,只是…有些好奇?!眲趥愃箍邶X不清地說道。
“那就再來一杯?能把我灌醉就告訴你?!笨仗翎吽频那昧饲每站票?。
“好?!眲趥愃褂行┎桓市?,他已經在力量與戰(zhàn)斗技巧上輸給了一個女人,假如就連酒量也輸掉的話,那勞倫斯最后一點自尊恐怕都保不住了。
“兩杯白蘭地,要最烈的?!笨震堄信d致地看著勞倫斯吃了苦瓜似的僵硬表情,挑了挑眉毛。
……
半小時后,卡琳把已經走不了路的勞倫斯扛在了肩膀上,穿過小巷,向貧民區(qū)走去。一肚子的酒讓勞倫斯無視了半夜的寒氣和骯臟的街道?,F在他感覺腦袋暈乎乎的,卻相當快活。清冷的空氣、昏暗的街燈、以及卡琳身上那股淡淡的體香,都讓他飄飄然。酒確實是好東西,可以麻痹神經,讓人忘記煩惱。勞倫斯搖頭晃腦地唱起了一支來自家鄉(xiāng)的民歌,傻乎乎地笑著。
這旋律讓卡琳的腳步頓了一下,她有些煩躁地敲了一下勞倫斯的腦袋,罵道:“喝醉了就安靜點,再唱就把你扔到下水道里!”
勞倫斯抗議似的哼了一聲,掙扎了一下,想為自己保留一點尊嚴——他想自己走幾步,證明他沒喝醉,區(qū)區(qū)幾杯酒沒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卡琳牢牢地拽著他的胳膊,沒能讓他如愿。
“別亂動。”卡琳的聲音有些不耐煩。
“我…我能…”
“能什么?就你這點酒量還想做什么?嗯?要不是我扛著你,現在你連路都走不了。”
“謝謝…你是…好人…謝謝…”
“別老覺得誰對你好就是好人,像你這種傻乎乎的家伙哪天被人賣掉都不奇怪?!笨談e過臉去,氣呼呼地說道:“輕信他人,心腸太軟的人在這個世界只有被欺負的份。你別覺得我扛著你是對你好,我只是不想讓你喝醉了在酒館鬧事而已。作為我的手下,喝得爛醉在外面胡鬧,到時候公爵還不是要怪我管教無方?”
勞倫斯有些黯然,心生感嘆。雖然在卡琳看來他只是個無知的孩子,但他并不傻。假如卡琳真的沒安好心,就不會帶他去見公爵,在灰鰲那個變態(tài)面前護著他,更不會在他心情低落的時候陪他散心喝酒。她只是不善于表達而已,并不是什么壞人,這點勞倫斯還是明白的。
“你是…真的…好人…”勞倫斯嘟囔道:“我知道你…只是不善于…說話…并不是…”
卡琳突然松開了手,一把將勞倫斯扔在地上??蓱z的騎士啃了滿嘴泥巴,撐著地想站起來。突然胃液翻涌上來,讓他“哇”地一口吐出了腥臭的穢物。
“你才認識我?guī)讉€小時而已?!笨詹[著眼,用深邃的眼眸凝視著趴在地上嘔吐的勞倫斯,“永遠別覺得你看穿了誰,這世上每個人都戴著面具。人性的宏大和復雜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知道為什么你總是吃虧嗎?因為你不管什么時候都把想法寫在臉上。如果不想讓人知道你的想法,光會控制面部表情是遠遠不夠的,你得學會收斂目光、放松身體、放緩呼吸。”
勞倫斯覺得滿嘴酸味,但那酸味不僅是胃液??諡槭裁匆獙λf這些呢?她一邊嘲笑著他的幼稚,一邊教導他道理,然后還不讓他表示感謝。他感覺自己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失敗者——武力,酒量,城府,他甚至都比不過一個小姑娘。多丟人啊,一想到自己現在的狼狽樣,他就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為什么要選擇我呢?”卡琳遠超凡人的聽力捕捉到了勞倫斯小聲的咕噥。對她而言,這聲音就像地行龍騎士沖鋒時的咆哮一樣清晰,即使周圍的聲音相當嘈雜,到處都是醉醺醺的笑聲與歌聲。
“因為你不算太蠢,也并非無藥可救。”卡琳突然深吸了一口氣,揪著勞倫斯的頭發(fā),讓他抬起頭來。
“看著我?!彼f。
勞倫斯察覺到卡琳眼中彌漫著濃郁的血腥氣息,這讓他全身每個毛孔都本能的散發(fā)出恐懼。
“你怕我嗎?小家伙?”卡琳問。
勞倫斯嚇得酒醒了大半,他當然很害怕?,F在他才想起卡琳并不是什么外表柔弱的小姑娘——夜鸮雖然體型不大,但也是猛禽的一種。在蘭斯人的文化中,這種晝伏夜出的兇物總是和不詳與死亡聯系在一起。卡琳身上的血腥味是如此濃烈,以至于勞倫斯因恐懼久久無法開口,只能點點頭作為回答。
“我的同僚們也怕我,所以他們只敢介紹外鄉(xiāng)人來應聘我的副手。他們,監(jiān)管者,掌握著這座城市大多數人的生殺大權,平日里橫行無忌,卻會懼怕我?!彼爸S地笑了笑,在勞倫斯畏懼的目光中捧起他顫抖的手,“多諷刺啊,所有人都對我敬而遠之,一個傻乎乎的孩子卻覺得我是個好人。”
寒意透過勞倫斯僵硬的指節(jié),傳導到卡琳的手心。小巷骯臟的地面上堆滿了牲畜的內臟和開膛破肚的野貓尸體,散發(fā)出的臭味縈繞在她的鼻腔里,混著勞倫斯身上令人作嘔的酸臭味,久久無法散去。但卡琳不在乎,闊別已久的死亡、腐爛味道無法使她感到不快。
“我不喜歡忘恩負義的人,因為你對我說了謝謝,所以我才選擇你。”卡琳繼續(xù)說道:“如果沒有我,娛樂區(qū)會成為犯罪最猖獗,治安最差的城區(qū)。在你之前有許多人都通過了考核,卻從沒有人能理解我的工作有什么意義。”她突然憤怒地喘著粗氣,咬牙切齒地咒罵道:“除了公爵外沒有一個人感謝過我,一個也沒有!那些骯臟、齷齪、卑賤、*欲的蠢豬們從沒想過,他們之所以能在這里逍遙快活,不會因為一把金幣、一杯好酒、一個漂亮女人、一場存在爭議的賭局滾進糞坑里廝殺,都是因為我在用沒人認同的野蠻手段震懾著那些不懷好意的家伙!是啊,之前來考核的人都無法容忍在不受歡迎的,殘忍的,邪惡的,心理扭曲的費舍爾·卡琳手下工作!只有你,天真的小騎士,會感謝我,稱贊我是個好人。我真的很好奇,你是否聽說過我會把罪犯的四肢折斷,將他們吊在駐地門前,待他們嚎叫到連嗚咽都發(fā)不出時再處決他們?你是否知道有三位監(jiān)管者被我的釘錘砸成了肉醬?你是否知道我親手殺了自己最親近的姐妹?不,你當然沒聽說過,因為如果你知道我做過什么,還能說我是個好人,那你肯定是個比我還兇殘卑劣的怪物?!?p> “我確實不知道,但即使我知道,這也并不能說明什么…”勞倫斯用盡全力控制著自己不再顫抖,用盡量連貫平穩(wěn)的口氣說道:“您對我…很好,這就夠了。我始終…相信,會在何時…何處與誰相識都是命運…的安排,我該對此心…滿意足。我感謝您給我機會,也感謝您愿意教導我?;蛟S…您讓我看富人區(qū)那出鬧劇,還想…帶我去貧民區(qū),就是想…讓我明白每個人都活得很…辛苦吧。對我而言,您就是好人,這是毋庸置疑的…”
“隨便你吧?!笨招α似饋?,卻是滿眼悲涼,“命運,既然你相信命運,就該知道它經常會用子虛烏有的希望蠱惑你,讓你受更多的苦。假如你能見我所見,你又怎么敢寄希望于人性?不過隨便你了,傻小子,怎么看我是你的自由…”
一陣鼾聲打斷了她的陳述,卡琳這才發(fā)現勞倫斯已經睡著了。最后一杯白蘭地確實夠勁,輕而易舉地讓他進入了夢鄉(xiāng)??站趩实貒@了口氣,猶豫了一下,厭惡的嘖了一聲,用纖細的手指拉起勞倫斯手腕,拖拽著他向旅店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