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星空永恒
一整天，勞倫斯都在擺弄盔甲，試著用不同的方式對付它。在枯燥的反復(fù)試驗中，已經(jīng)有一些士兵改變了對他的刻薄評價。某種意義上說，當(dāng)勞倫斯能沉下心研究一件事的時候，他經(jīng)常會比大部分新手表現(xiàn)得更好。雖然他的動作還有一點蘭斯貴族的影子，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制式長劍的重量與手感，這在很大程度上讓他在揮劍時表現(xiàn)得像個正牌騎士了。
觀察、模仿、練習(xí)，這都是掌握一項專業(yè)知識所必須的過程。作為銀翼騎士團的一員，如果勞倫斯想得到那些老兵的認(rèn)可，就還要表現(xiàn)得更加出色才行。畢竟銀翼騎士團是整片大陸最著名的騎士團，每個成員都是蘭斯的驕傲?？恐S富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和令人驚嘆的個人作戰(zhàn)能力，騎士團在歷史上已經(jīng)屠戮過無數(shù)的惡魔、獸群、巨魔，甚至是比蒙。在前線見過血的老兵們多少有些傲氣，他們不會承認(rèn)一個既不會打仗又不討人喜歡的家伙是騎士團成員，更不會承認(rèn)他就是自己的領(lǐng)主。
勞倫斯不在乎他們怎么看自己，卡琳給他布置的任務(wù)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輕松，他不得不把少得可憐的精力集中在觀察與試驗上。他的頭發(fā)被汗水弄得又臟又亂，肌肉因長時間的緊繃而酸痛不已。用一把破劍戳盔甲就像拿一把又鈍又脆的小刀撬罐頭一樣費勁，一直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勞倫斯才把那套盔甲肢解成了一小堆廢鐵。當(dāng)他放松下來，扔掉武器后，疲憊和酸痛的感覺就變得格外強烈。他發(fā)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慢慢彎腰坐在了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躺下，享受著來之不易的休憩。天邊厚重的云幔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撒下成片的黯淡金色，照耀著不遠處清澈的河水，泛起并不炫目的波光。尚帶一絲寒意的晚風(fēng)有股特別的干凈味道，帶走了汗臭和疲憊。
“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狈汽惤z拿著兩塊烙餅坐在勞倫斯身旁，將其中更大的一塊遞到勞倫斯眼前，“那女人說了，這是你應(yīng)得的獎勵。”
日薄西山，荒原野風(fēng)，萬籟俱寂。有那么一刻，勞倫斯的荷爾蒙和多巴胺隨著清新的空氣一起飛揚，渾身上下竟有了難得的片刻舒爽。
很久之后，勞倫斯才知道，那一刻的愉悅是何等珍貴。它可以是告別一段艱難過去的獎勵，也可以是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言笑，還可以是在一片陌生的土地安下一個小小窩棚的幸福…總之，零零碎碎、七七八八，都是那一刻。所謂若無煩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勞倫斯突然笑了笑，抬手將眼前的烙餅推了回去。
“我吃那塊?！彼┖┑刂钢硪粔K稍小的烙餅說。
菲麗絲沒有回應(yīng)，直接將烙餅塞進了勞倫斯的嘴里。
“讓你吃你就吃?！彼行┴?fù)氣似的說道：“你個大男人磨嘰什么？吃完了再去營房拿，反正你今天表現(xiàn)好，想吃多少都沒…”
“唔…唔！”
烙餅卡在勞倫斯嗓子里，噎得他憋紅了臉喘不上氣。見勞倫斯痛苦不堪，菲麗絲才慌了神，先是把勞倫斯扶起對著他的背又拍又打，后是拿起水壺給他猛灌半天冰水。一番折騰后，勞倫斯才緩過來，抓住她的手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已經(jīng)沒事了。
菲麗絲撇撇嘴，沒有再說什么。兩張同樣疲憊的臉錯開目光，裝作沒有讀懂彼此眼中特別的意味。
勞倫斯回憶了一下，想起他很少能逮到菲麗絲窘迫的樣子，便嘴角微微翹起。
“謝謝你。”他真誠地說：“我得鄭重其事地跟你說一聲謝謝。謝謝你沒有讓我在饑寒交迫中死去，也謝謝你沒有放棄過毫無價值的我。從昨天晚上我就在想，或許我真的沒你那么勇敢堅強。有點不可思議吧？我其實是個膽小怕事的人。聽說馬上要去前線打仗，我就坐立不安…呃，總之謝謝你，假如我回不來的話…”
他說不下去了，一想到自己將要面對面目猙獰的敵人和錚亮的刀劍斧錘，他就不敢像安排后事似的說下去了。
那只被他抓住的手沒有離開，而是順勢扣住了他冰冷的手指。女孩掌心的溫度給了他些許勇氣和力量，讓他終于能繼續(xù)說下去。
“你們就在這安穩(wěn)生活吧，我聽說沒人會質(zhì)疑一位戰(zhàn)死騎士的榮譽。作為我的朋…摯友，你們也能享受…”
“不。”女孩毫不猶疑地?fù)u了搖頭，“你會回來的，而且你并不是膽小怕事的人?；蛟S在平時你只是個性格溫柔的老好人，但我在塞納的旅店里就見過你真正的樣子。你溫柔的靈魂里燃燒著一團火焰，所以我才會被你感染，愿意與你同行。這和你的身份地位無關(guān)，你懂嗎？就是說…”
菲麗絲也沉默了，她有些詞窮，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她陷入回憶里，想起勞倫斯在目睹奴隸被折磨后咬牙切齒的樣子。雖然事實證明勞倫斯并不是個勇武過人的正經(jīng)騎士，但他的表現(xiàn)還是讓從小就憧憬騎士文化的菲麗絲贊賞不已。誠言在口，使命在心，長劍在手，雖然勞倫斯沒有強壯的身體，對格斗與武技一竅不通，但其正直的性格往往能讓他做出最好的判斷。
這就夠了，與菲麗絲交朋友的條件并不苛刻。
“沒人能真正預(yù)見未來，哪怕是教會歷史上最有天賦的圣女，也只能從某些碎片化的景象中拼湊出諸多命運之線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根。三個月，那真的太遙遠了?！狈汽惤z眨了眨眼，望著遠處在暮色中若隱若現(xiàn)的黑色山脈說道：“一切都值得我們期待，不是嗎？歷史總是一段曲折上升的螺旋階梯，從不缺少讓人驚喜的事件。我能想象到，你以后會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好騎士，行俠仗義，樂善好施…我只希望，到時你還記得我們是朋友就好，那樣我就能沾你的光，從商販?zhǔn)掷镔I到更便宜的東西了?！?p> 勞倫斯感慨萬千，最終嘆了口氣，直勾勾地盯著天空，沉默不語。天上的云，像是將熄的余燼，不停地變換形狀。
“那種生活，真是既讓人泄氣，又讓人向往啊?！?p> “你們蘭斯人怎么都這么多愁善感？”
“誰知道呢，或許我就不是蘭斯人?！?p> “也對，我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更像是種了一輩子地的農(nóng)夫。不對，農(nóng)夫可能都比你快樂。為什么要愁眉苦臉呢？你又不是無家可歸的冒險者。”
“呃…”勞倫斯忽然想告訴她，亞當(dāng)·勞倫斯只是他在這個世界的軀體。但話到嘴邊，一股苦澀的味道便蔓延開，讓舌頭打了結(jié)。
似乎是意識到勞倫斯有什么難言之隱，菲麗絲并沒有追問下去。兩人就這樣沉默著，直到天完全暗下去，營地里升起了篝火。
“喂?！?p> “嗯？”
“那個…南瓜巴爾，之后我請你吃吧，等咱們回到自由之城以后?！?p> “嗯?！眲趥愃狗笱艿卮鸬?。
即使聽出勞倫斯有些心不在焉，菲麗絲的嘴角還是微微上揚了一些。
“回去吧，把烙餅熱一下。吃完趕緊睡覺，聽說你明天的訓(xùn)練會很累呢?！?p> “嗯?！?p> 深邃的蒼穹似乎在傾訴著什么，讓勞倫斯略有領(lǐng)悟?qū)嶋H卻毫無頭緒。天地間一片寂靜，就連時間都被這微妙而美麗的氣氛感染了，粘稠地走不動步子。勞倫斯嗅著微風(fēng)中的不知名香味，吃力地站了起來。
“今夜的月光，很漂亮呢?！彼⑽⒁恍?，用優(yōu)雅的動作向坐在地上的菲麗絲伸出了右手，好像在邀請她跳一支蔓帶飄飛的輕盈舞蹈。
三個月，那真是太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