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 妙人
想要殺死惡魔，就必須先成為惡魔。
————蘭斯民間諺語。
寒氣彌漫，雨落不息。馬修又一次從冰冷的床上坐了起來，雙目鼓出，眼前一陣搖晃。按理說這天氣他能舒舒服服地睡一覺，但他的傷腿依然一動一作痛。他花了兩個小時來入眠，可傷痛引起的不祥預(yù)感總是讓他睡了又醒。盡管入伍這么久，他依然固執(zhí)地認(rèn)為預(yù)感之類的東西都是無稽之談。
他被自己的待遇慣壞了。受了這種傷的士兵一般會花上幾個月的時間來恢復(fù)。在缺乏治療藥劑的情況下，他只須有點耐心，像普通士兵一樣一邊享受假期，一邊養(yǎng)傷。
第三團不在營地的時候，教堂里也變得比較冷清，排除現(xiàn)在外面不安全的因素外，人們也更喜歡在雨天足不出戶。馬修起床的動靜似乎有點大，其他傷員也陸續(xù)醒了，病房里響起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
“來了。”教堂偏廳的大門打開了，愛麗絲抱著一堆布草走了進(jìn)來，繃帶和毛巾完全把她的臉擋住了。小修女的出現(xiàn)讓病房立馬安靜下來，再暴躁的傷員也乖乖地配合她換繃帶。幾個壯漢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身體，生怕一不小心把她碰倒。
“咳，咳咳…”
小修女躲開兩側(cè)或躺或癱的傷員，拿起一個牛皮水袋，灌入了一個斷手的男人嘴里。男人點了點頭，然后閉上眼睛，換了個姿勢繼續(xù)躺著。受傷的馬修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看著愛麗絲換繃帶，上藥和給傷口消毒。天天干這些，她已經(jīng)很熟練了。馬修沉思片刻，掏出筆記本，決定繼續(xù)寫自己的回憶錄。
“命運的磨難是不可避免的，而我早就有了心理準(zhǔn)備。戰(zhàn)爭的到來，給了我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當(dāng)教會對奧蘭多宣戰(zhàn)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人生之前二十三年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場戰(zhàn)爭而存在的?！?p> 我真是這么想的？馬修思索了片刻，決定繼續(xù)往下寫。哪怕是回憶錄也總得有點夸張的成分，不然那也太過無趣了。
“我參軍以后，被編入了蘭斯第七團，最早的兵種是矛手。我并不想當(dāng)矛手，那時我向往的是騎兵，騎兵可以騎馬，雖然不像騎士老爺那么威風(fēng)，但也比步兵們帥氣多了。我曾說過我祖上有位騎士，所以我很想成為騎兵。上了戰(zhàn)場后，我才意識到騎兵是多么危險的一個差事…”
馬修沉思片刻，然后把“我參軍以后”后面的段落全都劃掉了。他把筆記本收回口袋，揉了揉眼睛，這一段他想了很多種寫法，也沒想出讓他滿意的版本。不知道是不是參軍太久，他已經(jīng)忘記了新兵時期的感受。在他接到命令前往艾瑟爾以后，他根本用不著琢磨一路的見聞該怎么寫。反倒是剛參軍時的事，他現(xiàn)在只記得那時候天氣很糟糕，塞連人急著進(jìn)攻，他們給戰(zhàn)俘的待遇也很差。
前面的部分總得再寫點什么吧？馬修曾嘗試過采訪民眾，但很可惜，他能見到的民眾只有兩種。一種是被強行卷入戰(zhàn)爭的，只要問起他們的經(jīng)歷這些人就破口大罵；另一種人看見馬修的軍官勛章就變成了諂媚的軟骨頭，說話低聲下氣的，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見聞都改成馬修聽著順耳的——但這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需要的是有人站在他面前直抒胸臆的表達(dá)自己對戰(zhàn)爭的憎恨，對生活受到影響的不滿，以及自己打算靠什么手段挨過這場戰(zhàn)爭。這樣才符合民眾在戰(zhàn)爭中扮演的角色，馬修想，最好的辦法是找一個能理性思考，又不畏強權(quán)的平民來取材，但這是不可能的。
“喂，你就自己處理吧?！毙⌒夼笾噹Ш暗?。她把藥膏和毛巾放在馬修手邊，背過身去。
馬修理解地笑了笑，把被子掀開，自己處理傷口。愛麗絲雖然嘴上說著神愛世人，她會盡其所能幫助每個受苦的人，但她畢竟也到了看男人會臉紅的年紀(jì)，讓她去摸馬修的大腿，多少有點難為人了。
“他們回來了！”一個靠窗的傷員看著貝利尼的衛(wèi)隊經(jīng)過教堂，大喊了起來。
傷員們的目光完全被窗外的軍隊吸引了。貝利尼衛(wèi)隊的每個人都身穿重甲，扛著做工精良的武器。不同于尋常步兵，除主武器外，他們還攜帶制式短劍，背后掛著長弓。第三團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些著甲率驚人的超級明星，當(dāng)?shù)谌龍F這樣的普通步兵要跑步上前線的時候，貝利尼衛(wèi)隊卻可以坐馬車代步。雖然他們的各項待遇都讓其他團眼紅，但很少有人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能力越大，責(zé)任越大，貝利尼衛(wèi)隊的傷亡也是驚人的。
過了一會，第三團也回到了駐地，一行人直奔病房而去，寄希望于那里還有地方安置傷員，可結(jié)果不如人意。
“勞恩。”馬修探頭叫道，想詢問三團傷亡情況。見馬修叫自己，勞恩面色痛苦，小心合上面罩，把頭轉(zhuǎn)過去，裝作沒聽見。
他的反常舉動讓馬修心里咯噔一下，慌了神。他為何…馬修顫顫巍巍地站起，掃視著剛被抬進(jìn)來的傷員。
齊不在傷員中，她也沒來病房。
“勞恩！”馬修一瘸一拐地來到勞恩身前，按住了他的肩膀，“出什么事了？告訴我，為什么…”
遠(yuǎn)方建筑倒塌的聲音轟隆作響，兇險而不詳。雨勢更猛了，勞恩的臉頰顫抖起來，仿佛受盡捶打。
“去和她道個別吧?！彼Щ曷淦堑卣f：“她救了我們所有人。”
馬修感到一陣眩暈，只得扶著勞恩站穩(wěn)腳跟。
“你曾說她不可能有事！”馬修高吼，“你許諾過，勞恩！”
勞恩嘆了口氣，沒有說話。于是馬修顧不得其他，跑向外面。教堂的走廊擠滿了傷員和難民，他逆流而上。傷口裂開了，淌下的鮮血在他腳下形成一串殷紅。有兩個士兵認(rèn)出了他，想攙扶他回病房，卻被他掙脫。馬修盡力抬起那條沒受傷的腿，忍受著鉆心的疼痛，跑啊跑，跑到再也邁不動步。
為什么？
剛出教堂，馬修就迎上烈風(fēng)，傷口被雨打濕，變得更疼了。他望向教堂東邊的墓園，死者的尸體一般被安放在那等待下葬。此時火光閃耀，雷電劃空，爆響陣陣，天幕震顫，馬修被嚇得一激靈，跌倒在地。他體力太弱，一時爬不起來，只得咳嗽著撐起身子，用發(fā)顫的手摸向泥水，連試兩次，終于找到了一根棍子。他擠去因痛苦而流出的眼淚，撐著木棍慢慢站了起來，透過模糊的視野，看到一個妙齡女子正在雨中驚訝地望著他。
此女玉貌雪膚，眉目如畫，瘦不露骨，豐不垂腴，雖只披一件長衫，風(fēng)采卻絕類王妃顯貴。見馬修狼狽不堪，神色悲切，她嫣然一笑，似心中竊喜，上前攙扶馬修。
“夫君，何至于此啊？”
聽到熟悉的聲音，馬修愣愣地眨著眼，凝望身旁的姑娘。
“你，你是…不是，你是誰？”
“呼，這才是我的真身啊。”她望著馬修腿上的傷口，眼里半是心疼半是滿足。“你之前看到的我，只是蠱仙為我制作的皮囊。說起來，那個圣騎士好強啊，我差點就回不來了，不過我…”
不等她反應(yīng)馬修便抱住她，強行送出深切的熱吻。她想喃喃說話，可馬修把嘴唇壓上去綿綿長吻，讓她體會他的情感。
現(xiàn)在道理摸清了。
所以馬修才幡然悔悟，他不僅為自己而活，更為了愛人與一切美好而活。最關(guān)鍵的道理是：鼓起勇氣，保護(hù)他人。
他一直想如此做人。
但馬上他就抽開身。“我*的，疼死了！”
“啊…”齊用手捂住嘴，想起他腿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對不起?！?p> 他咧嘴笑笑，又皺眉蹙眼起來，顯然笑一個也不會緩解痛感?！巴从兴怠Ｖ滥氵€活著，就算丟掉這條腿也值了?！?p> “說什么蠢話…”她臉一紅，小聲說，“不成體統(tǒng)。”
“不?！瘪R修怔怔地側(cè)了側(cè)頭，“我配不上你。我從沒見過像你這么…”
“憑你還配不上？我看著你為了履行諾言而不惜傷害自己；在他人潰不成軍時，我看著你堅守個人信條。在我眼里，你始終是個言必信，行必果的人。要說誰入不了我的眼都行，但我不許你說自己?！?p> 齊攙扶著馬修往回走，一路上所有人都驚嘆于她的傾城容顏，紛紛讓出道來。齊被人盯得臉頰發(fā)燙，便把嘴貼到馬修耳邊。
“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剛才聯(lián)系過師父了，他說龍帝已經(jīng)得知這里的情況，過些日子會為猩紅大公提供援助。雖然我們無法直接派軍隊介入戰(zhàn)局，但可以在其他方面提供援助，比如提供糧食，向教會施壓之類的。用不了太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到時…”她小聲說著，突然就紅了臉，“你能…跟我去見見師父嗎？師父說他很好奇你是個什么樣的人?！?p> 他笑了，點點頭。
兩人來到病房門前，推門而入。馬修沐浴在和煦的火光中，深徹入骨的溫暖將他包圍，鉆入他的毛孔，深達(dá)他的內(nèi)心。他注視著壁爐的火光，未覺目眩。光源雖遙遠(yuǎn)，可他明白。他了然于懷。
他重新躺在病床上，齊已被人群包圍，勞恩一邊瞠目結(jié)舌地怒罵馬修上輩子絕對拯救了世界，一邊把七嘴八舌的好事士兵們往回趕。在此期間，小修女備好了傷藥和繃帶，為馬修重新包扎傷口。馬修獨自清閑了一會，回顧著那種溫暖的感受。這究竟意味著什么？如今他心中重燃希望。之前，他在睡夢中察覺到了厄兆降臨的預(yù)感，此后就備受困擾。
他打算向愛麗絲詢問傷口情況，如果沒什么大問題，他想試試今天能不能搞瓶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