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 死者之怨
所有人就位入座,瑪麗亞示意人們開始上菜。
饑腸轆轆的士兵們得到了來自村莊各個角落堆積如山的食物拼盤,被宰殺的肉排上點綴著新鮮的異國水果,一雙雙饑渴的臟手撕扯著食物,豐盈的汁水流淌而下。過于豐盛的宴席讓瑪麗亞也暫時放下了矜持,她從盤子里摘下一個看起來像是眼球的某種水果,然后顫抖著塞進嘴里。
不等果實在舌頭上爆出酸味,她便將它咽了下去,然后伸手去拿更多食物。一些被噎住的士兵拿起了杯子,在任何人都會選擇上好年份的葡萄酒的時候,選擇了水。如果讓瑪麗亞當面看到他們在沒打完仗的時候喝酒,后果不堪設(shè)想。
但瑪麗亞現(xiàn)在并不在意這個了,因為她自己也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情況。一群虔誠的戰(zhàn)士,正毫不掩飾地沉迷于暴食之惡,她對此略有不滿,卻不愿,也不能加以制止。
“我們做到了,不是嗎?”聲音從她身旁含糊不清地傳來,她轉(zhuǎn)過身,看到的是副官閃亮的眼睛?!百澝廊苤福k的盛宴,祂的慷慨。所有這些食物,以及這樣一個溫馨平等的氛圍。”
能坐在餐桌上,而不是等著吃殘羹剩飯,說明副官也隨瑪麗亞沖鋒在前,對于一個沒什么戰(zhàn)斗經(jīng)驗的文官來說,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瑪麗亞靜靜地咀嚼著食物,想回頭對副官說些什么時卻發(fā)覺有人盯著自己。對方是個當?shù)啬腥?,身子半藏在陰影中。此人意識到自己被瑪麗亞發(fā)現(xiàn)后,嚇得往后退了幾步。
“怎么了?”瑪麗亞開口詢問。
那人四下張望,明顯是在判斷逃跑成功的概率有幾成。
“說話。”瑪麗亞認真起來,把手搭在了劍柄上。
剛說完那人就怕了,他趕忙雙膝跪地,舉起雙手保護臉龐:“大人,尊貴的大人,求您別殺我,我還有妻女!”
瑪麗亞火冒三丈:“給我站起來回話!”男人照做了,瑪麗亞的語氣略有緩和:“你是此處農(nóng)場的主人,是嗎?”
“是的,女主人…大人,求您了,我只是…只是想帶我的妻女離開?!?p> 瑪麗亞經(jīng)??吹狡矫裨谒媲拔肥治纺_,這正應(yīng)了她的期待。因為對于凡世的人民——尤其是那些生活在落后地區(qū)的鄉(xiāng)巴佬,會將榮光圣騎士視為行走在人間的全能之主的天使,然而眼前這個男人的行為有些反常。西境民眾的懼怕并非是因為敬畏或崇拜之心,而是出自純粹的恐怖。
“那就是你的妻女?”瑪麗亞瞥向正在為士兵們上菜的幾個年輕姑娘,她們都害怕地瑟瑟發(fā)抖。
“是,是的,尊貴的女士?!蹦腥颂蛑齑?,好似渾身有螞蟻在爬,癢得他渾身顫抖。
“可以。”她敷衍道,“等我們吃完?!?p> “她們都是異端,女士!必須要狠狠地懲罰她們,不可輕饒…”
瑪麗亞哼了一聲,寂靜籠罩全場,只有炭火偶爾噼啪作響,氛圍一片肅殺。
“你們是執(zhí)行全父意志的高貴戰(zhàn)士,不是野獸?!彼f完,默默想著,難怪敵人的戰(zhàn)斗意志如此高昂,即便是不堪再戰(zhàn)的重傷員也鮮有投降者。教團的戰(zhàn)士霸占了他們的土地,燒毀了他們的住所,侵犯了他們的妻女,肆無忌憚地把他們的孩子變成奴隸,用種種駭人聽聞的手法虐殺俘虜…有多少次,肥胖寬厚的主教都和藹地對她說:去屠殺異端吧,此乃全能天父認定的正義。她從小就發(fā)自內(nèi)心地相信正義,也以此為人生目標。保持純真,守護正義…但她都守護了什么?
強暴、蹂躪、理所當然的掠奪。
她本該理解的,畢竟就連她自己的手下都那么瘦。他們不過才二十多的年紀。渾噩、庸俗、頹唐、不思進取、出身低下…一切形容平庸的詞都說不完。
身處泥淖之中,在命運的岬口,他們聽從了蛇的蠱惑。
從一片死寂中,瑪麗亞幻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會出現(xiàn)的景象,他們會大吵大鬧,會不屑一顧,或者自己一怒之下直接拔劍大開殺戒,但現(xiàn)實是哪個都不是。
明明農(nóng)莊里悶得讓人喘不上氣,但瑪麗亞卻感覺身旁坐著一堆尸體。她閉上眼睛,等待著手下是不是有什么話要對她說,懺悔也好、道歉也罷,不管他們說什么,她都決定要好好傾聽。
但她什么也沒有等到,士兵們要么郁悶地低著頭,要么平靜地看著那個男人,眼里透著深沉的殺意。
為什么會這樣呢?
瑪麗亞抬起頭,掃視著各懷心思的手下們。
火還在燒著,照亮了他們眼中的獸性。
諾大的農(nóng)莊里很安靜,靜得好像沒有什么人。
副官坐在她身旁,對她輕輕搖了搖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烤肉上滴落的油脂滋滋作響。
夜已深。
瑪麗亞笑得很淡然,似乎是因再一次與手下一同進餐這種小到微不可察的幸福感到欣慰。
沒有看到過這種景象的人,絕不會想到這景象是多么凄涼,多么悲慘。
“你們,是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她長嘆一聲,不再期待什么,繼續(xù)進食。又過了一會,幾個餓極的士兵才做賊似的把手伸向食物。見瑪麗亞只是在默默地咀嚼食物,沒有任何別的動作,其他人才壯著膽繼續(xù)吃了起來。
瑪麗亞此時離開了餐桌,走向室外。放哨的衛(wèi)兵向她敬禮,她擺擺手,見四下無人,便拽著衛(wèi)兵來到角落里。
“那小姑娘怎么樣了?”她小聲問。
“她很好,挺乖的,我讓她藏在運物資的馬車上,她就一聲不吭,一動不動?!毙l(wèi)兵眼中的情緒一言難盡,“只是,您知道的,如果這事讓其他人知道,恐怕…”
“你在威脅我?”
“不敢。女士,我沒什么特別的背景。圣女候補這種事,實在…實在不是我這種人敢深入了解的。但說起來,那小姑娘的…言行,明顯與奧菲莉亞圣座的教誨相悖,我擔(dān)心…”
“如果她想成為真正的圣女,那只會背《圣言錄》是不夠的。起碼,她得知道該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背誦?!?p> “我會轉(zhuǎn)告她的?!?p> 瑪麗亞點點頭?!疤m斯教區(qū)的沃爾特大主教身邊缺個‘虔誠者’,一旦離開西境我會盡快把她安排過去的?!?p> “全父保佑?!毙l(wèi)兵松了口氣,“每天送飯時聽她大談那些…異端言論,實在是讓我膽戰(zhàn)心驚?!?p> 瑪麗亞拍了拍衛(wèi)兵的肩膀,表示理解。她自己也清楚此事所涉及的責(zé)任之重,以至于從不服軟的艾麗卡大修女會跪下親吻她的靴子來求她保護那個小姑娘的安全。雖然瑪麗亞不知道那個叫愛麗絲的小修女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艾麗卡會稱自己見證了天啟,但她隱約覺得那個小姑娘日后一定會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瑪麗亞不指望一個圣女候補能讓世界變好多少,甚至她自己都對改革派的處境持悲觀態(tài)度。那些有權(quán)控制龐大戰(zhàn)爭機器的保守派成員此刻站在了所有人頭上,而改革派向來勢單力孤,讓他們在戰(zhàn)時與保守派正面對抗顯然是癡人說夢。每個人都知道,新任命的大主教,像是沃爾特和卡杜拉,剛剛上任的他們根本沒有足夠強大的勢力。如果重新瓜分現(xiàn)有利益的代價是廢黜他們,那么到時候就不會有任何人站在他們這邊。奧菲莉亞要的只是一兩個用來在名義上制衡保守派的棋子,甚至她私下已經(jīng)表示,在蘭斯徹底變成神權(quán)國家前,她會對臺面下那些無傷大雅的小動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事實上,雙方爭論的問題很簡單,但解決辦法卻一點也不簡單。保守派認定只要全能之主沒親自從神墓里走出來斥責(zé)他們的暴行,任何針對異族和異端的殘酷行徑就都是合理合法的,而奧菲莉亞的默不作聲也讓他們的掠奪越發(fā)得寸進尺。就拿最近的事來說,沃爾特大主教遲早會成為蘭斯的紅衣主教,到那時,他就必須為改革派的主張?zhí)峁┚哂姓f服力的事實依據(jù),并且還要擁有可靠的武裝力量支持,這樣他們才敢與保守派正面交鋒。
安頓好衛(wèi)兵,瑪麗亞匆匆返回營地。她可沒愚蠢到認為隨著大軍逃出包圍圈,所有的危機就結(jié)束了。
在攻占村莊時,有四名民兵被俘,他們被剝掉了盔甲,肩膀和大腿周圍滲血的傷口說明了圣佑軍的粗暴。這些人赤身裸體地被固定在營地周圍設(shè)置的刑架上,已經(jīng)挨過了不止一次拷打。第五個人倒在地上,他的手腳都被刑具緩慢地折斷了,應(yīng)該是剛死不久。
“說吧。告訴我,你們收到的命令,以及任何有用的信息——地形、水源、村莊分布,隨便說點什么,我就給你們自由?!?p> 民兵們?nèi)匀怀聊徽Z。他們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很疼,但這些人對痛苦并不陌生,其中一人甚至甘之如飴。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更急促,但他心中鎮(zhèn)定自若,似乎只想看瑪麗亞那問不出話時的沮喪神情。
“女士,這些人無親無故,軟硬不吃?!毙行坦僖а狼旋X地說:“依我看,區(qū)區(qū)民兵也不可能知道什么重要情報,干脆…”
瑪麗亞抬手示意行刑官住嘴,她盯著那個骨頭最硬的民兵,用手指敲了敲劍鞘?!澳銈冋娴脑摵煤酶艺f話,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你們的部署了。前面明顯是個陷阱,我大可以假設(shè)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危險的。很快我們的偵察兵就會摸清那里的情況,而你們只需節(jié)省我?guī)讉€小時的時間,就可以保住性命,但你們卻不愿這么做?!?p> 民兵們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不僅僅是陷阱,我已經(jīng)推斷出了?!彼^續(xù)說道:“大逆奧蘭多一定另有安排,我懷疑他會不斷騷擾我們,把我們趕進西境腹地,再用焦土政策毀滅一切可用的補給,然后往井里河里投毒,切斷水源。我快說對了嗎?”
“我是不會說的,母狗?!逼渲幸粋€民兵用力向瑪麗亞啐了一口血水。
瑪麗亞惱怒地嘆了口氣,“很好?!彼聪蛐行坦?,在得到對方點頭同意后,她抬起靴子,一腳踩碎了那人的下體。
“我們再來一次,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清楚我的脾氣了。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老實回答,要不然你會生不如死。你們收到的命令是什么?”
“你們都會死在這里,一個也跑不了?!蹦侨藦囊У酶赂伦黜懙凝X間吐出怒氣沖沖的回答,“猩紅大公會把你們殺得片甲不留。你,還有你的手下的惡魔,沒幾天活頭了?!?p> 瑪麗亞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扭,結(jié)束了他的苦難。
“他死得還算痛快,但你們就不會了?!爆旣悂唶O碌娜俗吡艘蝗?,威脅道:“給凡人造成生理上的極致痛苦對我們來說是輕車熟路,哪怕是訓(xùn)練有素的間諜照樣招架不住。現(xiàn)在,誰來回答我的問題?你,就從你開始吧?!?p> “盡管折磨我,連他們也是?!蹦侨怂浪赖氐芍旣悂?,“為了正義和蘭斯的未來我們死而無憾。你這歹毒的*婦,我無所畏懼!”
“那就讓我來激發(fā)你的恐懼?!爆旣悂喿隽艘粋€手勢,行刑官便掏出刀子,慢慢剜出了那民兵的一個眼珠。那人痛得牙關(guān)緊咬,卻沒有叫出聲來。
“停!”他虛弱地喊道:“我說。你想知道真相?那就…靠近點。”
“說。”瑪麗亞貼身上前。
“讓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在某個非常遙遠的國家,有個不懼死亡的戰(zhàn)士,他身體強壯,仿佛連箭矢都無法射穿他的肌肉,因此他總是置身于戰(zhàn)場中央。某天,這個戰(zhàn)士夢到了一只三眼烏鴉,烏鴉稱贊其戰(zhàn)斗的勇猛,在他耳邊低語,讓他在‘以犧牲自己為代價,結(jié)束戰(zhàn)爭,世界和平’和‘不老不死的身體’這兩個愿望中選一個,幫他實現(xiàn)。”
“用廢話拖延時間的做法并不明智?!毙行坦倌闷鸺氶L的剝皮刀,“最后給你一次機會,回答問題,否則我就慢慢剝了你的皮?!?p> 瑪麗亞一個眼神瞪退了行刑官?!袄^續(xù)說?!彼磺宄楹芜@個故事會讓她感到不安。
“那戰(zhàn)士,最后選擇了‘不老不死的身體’。此后,他殺敵如割草,戰(zhàn)斗的英姿令人瞠目結(jié)舌。無論直面多少箭矢,無論直面多少刀劍,他都能殺進敵軍腹地,如入無人之境…”
他的敘述停止了,瑪麗亞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瞳孔已經(jīng)放大,其中倒映出艾瑟爾的瓦礫廢墟和高地最后一道屏障。他眼中投射出一個下著灰燼與煙霧的冬天,連續(xù)幾個月震撼世界的嚎哭聲讓他瞳孔顫抖的頻率慢慢變?yōu)橐环N持續(xù)的呢喃,現(xiàn)在就連呢喃也安靜下來了——被窒息的灰燼般厚重的死亡氣息所遮蔽。
瑪麗亞停止了思考。她轉(zhuǎn)過身,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她的手下們,和那些盔甲已不再閃亮的戰(zhàn)士們此時在喊著什么。
“敵襲!”其中一人朝她大喊。
就這樣,時間恢復(fù)了流動?,旣悂喣X袋里的鬼魂咬了咬她,仿佛在嘲笑她的遲鈍。她捂著腦袋,呻吟著拔出佩劍。她看到敵人的火箭點燃了農(nóng)莊和營帳,撕裂士兵們的盔甲,在一聲聲哀嚎中吞噬著他們的血肉。
一輪箭雨過后,有三十多人倒下了。瑪麗亞將目光轉(zhuǎn)向幸存者,她最精銳的部下已經(jīng)舉著盾牌將她保護起來,其他人在混亂中從她眼前跑過,大喊大叫,被不知從何而來的襲擊搞得上躥下跳。即便是那些有足夠的自制力來整頓秩序的老兵,也難逃恐懼的折磨。
“您還在等什么?”副官趴在桌子下大喊道:“下令啊,女士,我們需要命令!”
瑪麗亞低頭看著自己的盔甲,看著空蕩蕩的腰包。她究竟是什么時候弄丟了自己的念珠和護身符?裝有救贖之血的木質(zhì)小瓶也不見了。腰包上有一個不規(guī)則的破口,就像一個缺了牙的絕望笑容。
沒關(guān)系,她不需要這些小玩意也能戰(zhàn)斗,起碼劍還在。對于處理夜襲來說,這項工作會很棘手,沒了那些令人安心的小玩意風(fēng)險也會更大,但她以前做過。只需要小心和迅速,敵人的行動就不會對友軍的士氣造成沉重打擊。
“組織反擊?!彼蛩麄兿铝?,“做好轉(zhuǎn)移準備?!?p> 此舉等于坦白了他們的處境,但她的手下沒有怨言?,旣悂喐惺艿搅怂麄儫o言審判的重量,她出走盾墻,站在箭雨中,等待判決。只有懦夫才會跪著死去,她要勇敢面對自己的命運。
全能之主正注視著我。
想象這件事。
在軍團重新集結(jié)的時候,她獨自提劍沖進夜色中,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像個走投無路的孤獨角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