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廣勝和劉勇子坐在老柿樹下的石塊兒上,大家伙兒都湊過來,圍著坐成個半圓。
“村長,小林書記,這開會咋把俺們拉到打麥場了?”六組組長陳豫靈問。
劉勇子白他一眼:“都別吭聲,一會兒聽小林書記說,今兒這會非常重要,大家都嚴(yán)肅點!”
下面十來個人立馬坐正了,除了一兩聲咳嗽再沒有別的聲音。
中午坐在山坡上,林廣勝想了很多:要以哪種方式把這個殘酷的通報,以相對舒緩的方式告訴大家。
真正要開口,才發(fā)現(xiàn)不管怎樣說,都要承受搬遷這個事實。
所有人目光都匯聚在林廣勝身上,他突然覺得肩頭仿佛挑著千斤重?fù)?dān),緩了緩,徐徐道來:
“前年,我給大家說過一件事,要在孟津建一個小浪底水庫,是國家重點扶持的大型水利工程,如今水庫已經(jīng)完成蓄水,馬上要開閘泄洪了!”
話音一落,下面開始議論紛紛:
“這么說,黃河以后就有水了!”
“咱以后也能吃到黃河水了!”
“是呀,住到黃河邊,吃不到黃河水,這不像話!”
別人都喜出望外,劉二喜眼中閃過一絲疑惑:“記得從前說過,小浪底水庫修成了,咱們村就得搬遷,這事兒真的假的?”
兩年前村里開會說過小浪底水庫的規(guī)劃區(qū)域,但當(dāng)時還沒實錘敲定,也就沒人把這當(dāng)回事。
劉二喜還記得這件事。
林廣勝輕咳一聲:“二喜說的對,上午我跟村長去縣里開會,已經(jīng)下發(fā)文件了,從明天開始算,7天內(nèi),不留一人,不留一戶,全村搬遷!”
話音落下,剛還盼著能吃到黃河水的眾人,喜悅瞬間在臉上褪去。
人群開始爆發(fā)。
七組組長趙國慶一顆心最先跌入深淵,他年前剛在北坡開了五六畝荒地,種上楊樹苗,想著三五年后成林,賣點木材,好給兒子小剛說媒。
“7天內(nèi),全部搬走?搬哪兒去?這不是扯淡嗎?地咋辦?我種的樹咋辦?”
“這咋能說搬就搬?祖輩幾代人都擱這兒住,突然叫我們背井離鄉(xiāng),這還能不能講點理?”
“娃子還擱縣里上學(xué),月底回來,村兒空了,沒人了,你說這叫啥事?”
劉二喜聽著眾人抗議抱怨,緊皺著眉,吵的太厲害,讓他有些不耐煩:“都停停,聽小林書記說,擱這兒吵吵有啥用?”
村長劉勇子壓壓手:“都稍安勿躁,搬遷這事是上級下達(dá)的鋼鐵指令,咱縣十幾個村都得搬,誰也不特殊,誰也不例外!我理解你們此刻的心情,我和小林書記聽說咱村要搬遷,心里也不是滋味......”
話說一半,劉勇子眼眶里涌出淚水,眼前的山、水、人在視線中模糊起來,聲音哽在嗓子里說不出話。
林廣勝輕嘆口氣。
小沃村地處山區(qū),海拔高,常年干旱缺水。
山區(qū)修路難,出行也難,去一次縣城,公共汽車一天只有一趟,騎摩托車得6個小時。
他們這屆領(lǐng)導(dǎo)班子,帶領(lǐng)村民辦了不少實事:修公路,挖水渠,建梯田......
雖然村子看起來不是那么齊整,但也像萌發(fā)的樹芽,每一天都在茁壯成長。
如今這片養(yǎng)育他們的土地,要被永遠(yuǎn)淹埋在水下,誰又能不動容,誰又能不心酸?
林廣勝拍拍劉勇子肩頭,站起身:
“鄉(xiāng)親們,你們看那條河!河床龜裂,魚蝦絕跡,兩岸枯黃了無生機(jī),誰能想到它就是我們的母親河--黃河!這些年一到冬天黃河就斷流,原因在哪兒?就是咱中下游地區(qū)泥沙堆積嚴(yán)重,導(dǎo)致河床過度抬高。
一到夏天,大雨一下,這黃河水就像脫韁野馬肆無忌憚,洪峰流量一旦超過河道泄洪能力,下游就會面臨決堤的危險,咱是山區(qū)沒啥嚴(yán)重影響,可是平原地區(qū)的蘭考、封丘等地沿黃人民如頭懸利劍一樣備受煎熬!”
林廣勝頓了頓,立刻有人問:“小浪底跟咱有啥關(guān)系?修個水庫就能管住不叫黃河斷流?不叫黃河發(fā)水了?”
“這話問的好,咱不是搞水利的,不清楚修水庫大壩能帶來哪些福祉,我從前也不大懂,今兒去縣城開完會,我這腦子就清明了。
黃河咱都知道,水少沙多,舀一碗黃河水,半碗都是沙,因為沙多,原本這么寬的河道,變得越來越窄,夏天一下暴雨,那水都得淹到山腳下。小浪底是弄啥了?那是幫助黃河調(diào)水調(diào)沙的,利用水庫泄洪排沙,沖刷河道,河床下降,那水只會順著河道流!
除了防洪、減淤,小浪底水庫還能發(fā)電、灌溉,光禿禿的黃河灘,以后修成綠色生態(tài)長廊,天鵝都會成群結(jié)隊來這兒定居!水位深了,還能搞航運,以后咱跟南方人一樣,去哪兒都能坐船,是不是想想都覺得可美?咱們的瓜果蔬菜、農(nóng)牧副產(chǎn)品用船運到全國各地,家家都能發(fā)家致富!
再說說政府給咱預(yù)備的新家園溫孟灘,那是一片大平原,公路修的又平又直,打井五六米就能出水,那地平坦坦的,種出來的莊稼長得可水靈,好些人說啥時候能走出這片山溝溝,看看外面的世界,搬遷就是新生活的開始!”
隨著林廣勝循序漸進(jìn)的剖析,大家的情緒也逐漸緩和下來。
有幾個油鹽不進(jìn)的,依舊是誰愛搬誰搬,自己沒法離開故土。
村長劉勇子沒林廣勝恁好的脾氣:“政府一早就在溫孟灘修好了新房,紅磚青瓦,還有院子,一家分一套,按登記順序選房分田,不想搬得就不用登記了,留在這兒等水淹!”
劉二喜站起身,舉手說:“我同意搬遷,我先登記!”
說完,扭頭看看眾人:“七天后,這里就埋到水底了,不想搬的,提前準(zhǔn)備條船,別到時候屋沒了,人也沒了!”
劉二喜簡單兩句話,讓那些左搖右擺、心存僥幸的人下定了決心,都紛紛跟著登記搬遷。
趙國慶狠捶大腿,也簽了名。
一共到會17人,全部通過搬遷決議。
劉勇子抹了把汗,坐在石頭上,看著17個人的名單,眼神有點恍惚。
“老劉,正事還沒說呢!”林廣勝坐到他身邊。
“對,全村還有三千多號人!你去跟他們說吧,動員一下,我今兒老覺得胸口不大得勁,就像壓了塊兒石頭一樣!”
“中,我去說,你這是舍不得小沃村,咱倆是黨員干部,得做好榜樣,提著點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