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道別

　　無論何時何地，美好的事物總是給人以輕松的感覺，就好像可以忘卻糟糕的回憶，重新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一樣。說起美好的事物，Blue-moon的熔巖蛋糕肯定能算其一，甜度適中的配方加上恰到好處的烘烤，讓它巋然不動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躁動的心臟，就如同現在宇宙三方錯綜復雜的局勢，就如同此時坐在桌前的戴爾-查倫和阿爾弗雷德-伊茲哈魯。

　　“你這樣做很危險，你明白嗎？阿爾弗雷德？”

　　“如果擔心，這次會面也不是非來不可的不是嗎？查倫中尉？”

　　“用這樣的方式聯系我，你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p>　　查倫攪動著咖啡杯里的勺子向阿爾弗雷德解釋著，當然，他并沒有因為對方的年輕而忽視任何可能。相反，與米爾娜，也就是七年前NT-1的測試機師克里斯汀娜-瑪肯吉再度會面之后，查倫充分了解了這個年輕人所經歷的事，設想了他所有可能的想法。然而，查倫還是無法預測這次阿爾弗雷德會帶給自己怎樣的驚喜。

　　“因為給你消息的方式？還是因為克里斯汀娜告訴了你什么？”阿爾弗雷德洗去了上一次會面的謹慎和沉默，用一種尖銳但帶著自嘲的口氣追問著查倫。就像是什么東西在追逐著他，或許并不是在現實中追逐，而是在追逐他的思想，讓他變得更著急也更有目的性，“查倫中尉，你不覺得是你促成了這次會面嗎？如果你沒在出門之前要那杯咖啡的話，或許我根本沒有聯系你的機會?！?p>　　“阿爾弗雷德，你當時的眼神告訴我，你有事要和我說……而且，不能在薩托哈伊姆說，你不會否認，我從前臺走過的時候，你投來的眼神是這個意思吧？”

　　在于米爾娜的會面結束，走出薩托哈伊姆之際，查倫在前臺見到了阿爾弗雷德。淺灰色的圍裙或許是老板的，或許是按照其他服務員的身材定制的，反正并不適合消瘦的阿爾弗雷德，寬大的圍裙在他的腰部顯出了皺褶。阿爾弗雷德依然是那么地充滿活力，你很難想象一個高中的學子、?？闹骶幹唬€有閑暇到距離學校3個中轉站的地方做簡直服務生。而且他做得很不錯，起碼這不是他頭一回來這里了。托盤里的飲料各自都帶著一個小托盤，而小托盤上又有小包砂糖、奶精、果醬等其他調味品?；蛟S那些都是客人的額外需求，而阿爾弗雷德，對這里已經熟悉到能夠分辨誰喜歡往咖啡里加兩包糖；誰又喜歡往奶茶里加奶精。

　　查倫所說的眼神就發(fā)生在那一剎那，阿爾弗雷德一直在整理著托盤上的一堆茶點，但是眼神卻早就傳遞了過來，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這種眼神不讓身旁的老板發(fā)現，就如同他仔細地分配托盤上的茶點，但也已足夠讓查倫注意到。那是一種訴說的渴望、急切的警告，阿爾弗雷德五官分明的臉上并沒有任何表情，但是他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被突然攪動了一樣。查倫甚至覺得這眼神并不是在看自己，這眼神注視的目標是七年前那個宇宙世紀的唐吉可德——巴納德-伍茲曼。查倫甚至被這個眼神拖回了七年前的圣誕節(jié)前，那個孤獨無助的孩子用盡全力追逐著兩臺纏斗著的MS，拼命地想讓微弱的嗓音戰(zhàn)勝MS的轟鳴，傳遞到起碼其中一臺的駕駛艙里一樣。而他的瞳孔，卻只能和聲音一樣，無助地記錄著兩臺MS的同歸于盡。

　　“停下吧！巴尼！”

　　那個瞬間，查倫甚至聽到了呼喊，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種可能，他知道自己該做什么，那對他來說駕輕就熟。

　　“老板，能再來一杯咖啡嗎？”查倫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說出了這句，那個眼神和心中莫名響起的呼喊聲告訴查倫他有話說，查倫似乎只需要想辦法多留一會兒，他就有辦法傳遞足夠的信息，“你知道嗎？老板。有人說嘗一個人的手藝，能了解他在牌局或球場上的習慣……”

　　“喔？我可不會用這種辦法揣測別人的戰(zhàn)術，我只愿意喝我老婆做的東西?！崩习逶捓镉性挼鼗卮鹬?，但很明顯，他話中帶著警告，卻沒有意識到查倫和自己店里打工仔在剛才一瞬間的交流，“阿爾弗雷德，給這個大兵來一杯他想要的?！?p>　　“給我一杯意式咖啡吧?！?p>　　“好的先生！”

　　阿爾弗雷德嫻熟地轉身擺弄起操作臺上的咖啡機，他并沒有像查倫想象中一樣，在做這杯咖啡的間歇靠只言片語來傳達一些信息。不管他是否知道米爾娜就在包間里，這份謹慎都不是多余的?；蛟S他平時打工的時候，扮演的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角色，無端地閑言碎語也會讓人生疑。起碼從老板和老板娘的眼神里能夠看得出，這兩人也不是容易糊弄的角色。

　　“您的咖啡，先生?！?p>　　一杯再普通不過的意式咖啡，不知道是刻意為之還是這里的傳統，阿爾弗雷德靠簡單的手藝在上面做了一個類似聯邦軍徽的拉花。查倫隨意地端到胸前，用稍顯夸張的姿勢端在胸前，在老板禮貌卻嚴厲的眼神下享受了一下咖啡馥郁的芬芳之后，面對著老板喝了一口。

　　查倫能感覺到老板已經有所疑惑了，或許他原本希望阿爾弗雷德將咖啡經過他的手傳遞給自己，所以查倫特意面對著老板緩緩地喝了一口，示意他瓷碟下方和杯底都沒有任何紙片或是小磁碟。但是他喝下這一口的時候，才明白自己叫意式咖啡，給阿爾弗雷德帶去了多大的挑戰(zhàn)。

　　咖啡里有什么東西，只喝了一口查倫就辨別出來，那像是一片紙杯蛋糕上撕下來的紙片一樣，只有指甲大小半漂浮在咖啡和拉花之間。意式咖啡的較美式更濃，如果不是阿爾弗雷德特意做厚了拉花，這個漂浮的小家伙很可能被老板發(fā)現。查倫不明白阿爾弗雷德為何要冒著危險給自己傳遞信息，他只有一種奇特的預感，遵循著預感，他小心翼翼地將他用舌頭挪到不會影響說話音調的位置。

　　“用便宜一點的咖啡豆吧，老板。”在老板消除了疑慮之后，查倫才轉過身去，慢慢地品味著這杯相當考究的咖啡，“這里的客人都陷在牌局里，不會有多少人在乎咖啡的好壞的?！?p>　　“謝謝你的忠告，大兵?！甭牭竭@句，老板反倒樂了起來，稍有惆悵地苦笑了一下，緩緩地說，“我們試過，試圖把最珍貴的和平與寧靜帶給他們，但我們沒有做到。就算是用這些正宗的咖啡和茶點來贖我們的罪過吧……”

　　“贖罪嗎？……”

　　“阿爾弗雷德，在老板娘送我出門，將手槍還給我之后，我才發(fā)現咖啡里這張紙片是這家店蛋糕包裝上的一小片?！辈閭悘乃_托哈伊姆的回憶中回到現實，阿爾弗雷德在七年前的那場戰(zhàn)斗中扮演的角色讓查倫好奇。他更好奇的是，在米爾娜和他都經歷著這么多是非和變化之后，卻又再度集結到了夾雜著情報與欺騙的薩托哈伊姆，他們又為何能在那里相安無事，查倫只能從他傳遞信息的方式和最近幽谷的異動判斷出，最近就要有大事發(fā)生，“我想和上次一樣，你請我來，不會是只想請我嘗這里的新產品。阿爾弗雷德?！?p>　　“查倫中尉……”阿爾弗雷德用這個稱謂稱呼查倫的語調非常奇怪，似乎巴尼向他描述的那個特里-多利安形象難以抹去，也難以和現在的戴爾-查倫重合起來。哪怕那場戰(zhàn)斗發(fā)生在七年前，“中尉這次來side-6又是做什么？哪里的學生又游行了嗎？”

　　“知道有些事不能在薩托哈伊姆說，你自然也知道聯邦軍的間諜米爾娜在那家店里活動?！泵鎸Π柛ダ椎?，查倫無法像對待其他人那樣肆意地編造謊言。并不是因為他的反偵察能力有多強，或者對他帶有像妮妮安那樣的愧疚。查倫只是單純地覺得，阿爾弗雷德或許是對于七年之間紛繁混亂戰(zhàn)爭，最能夠保有客觀公正視角的人。他自己的家庭并沒有在戰(zhàn)爭中流血犧牲，但是他卻接觸了幾乎每一個勢力的人，見到他們哭、見到他們笑，見證了他們的被造化愚弄之后的悲歡離合。查倫就是突然覺得，阿爾弗雷德就像是一首《奧賽羅》那樣的英雄敘事詩，盡管不是法庭上發(fā)誓用的圣經，但面對這波瀾起伏的詩篇，你也無法允許自己放肆的謊言褻瀆這英雄的詩篇。

　　“我來是和她交換情報的……”

　　“我應該猜到的……查倫中尉，你不明白！克里斯和以前不一樣了！她變了！”

　　阿爾弗雷德還是太年輕了，查倫可以想象米爾娜被內心的無奈侵蝕之后逐漸疏遠他的景象，甚至還能想象他現在信任自己，只是將七年前巴尼的身影投射到了自己身上。查倫不想利用這種被信任的幻覺，他只是再度提醒阿爾弗雷德要小心交換情報。

　　“我也變了……阿爾弗雷德……上回在這里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再是巴尼口中的特里-多利安?！?p>　　“為什么要把這樣的事當做交易來做？克里斯也是，你也是！”阿爾弗雷德再度爆發(fā)出青澀的質問，讓查倫放心的是，這聲質問的語調壓的足夠低。查倫甚至能感受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跳都沒有加速，“這些事關多少人的性命？”

　　查倫沒打算解釋，在于米爾娜見面之后，他似乎解脫了。他能夠直面自己在間諜生涯中犯下的所有罪，哪怕是將來面對上帝時也一樣。但他不會像米爾娜那樣將自己的所作所為描述成結束戰(zhàn)爭的努力，真要說起原因，查倫或許會說出兩個字。

　　“軟弱……”查倫閉上眼，希望起碼能逃避阿爾弗雷德這一剎那的眼神，“阿爾弗雷德，因為我和米爾娜一樣軟弱。我多少能猜得出來，你見剛見到巴尼的時候，他也一樣軟弱……”

　　阿爾弗雷德的身子一沉，深埋進自己的座位里。他是個理智的孩子，盡管對巴尼無法忘懷的情感難以描述，但情感和歲月沒有為了維護故人的形象而刻意扭曲自己的記憶，他這短暫的沉默似乎印證了查倫的猜測。無論在真實的世界里，還是在阿爾弗雷德的記憶中，巴納德-伍茲曼都還是那個青澀而又軟弱的青年。讓他成為英雄的，并非突然出現在心中的任何文藝式的英雄情懷。恰恰是軟弱帶來的恐懼，因為害怕失去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才會讓這份強烈的恐懼戰(zhàn)勝那份游蕩在林勃荒原的軟弱。

　　“巴尼他是不是和你說過，訓練營里我和老兵打架被關禁閉的事？”查倫說起當年的往事，竟然徒生一絲后悔的感情，“我不應該把對死去弟弟的回憶投射在巴尼身上，給他樹立了一個糟糕的榜樣。或許巴尼也把你當做自己的弟弟，阿爾弗雷德，或許他拼命也要阻止那顆已經不存在的核彈是為了保護你，阿爾弗雷德…….或許我不那樣做，就不會有巴尼的悲劇…….”

　　“真要是為了巴尼，我就不應該和你見面，阿爾弗雷德?！泵鎸Π湍嵘崦刈o的這份純真，查倫再也無法面不改色地說出謊言，看著阿爾弗雷德刻意撐著下頜，想讓自己看上去更成熟的臉，查倫坦白了自己的疑惑和無奈，“我來這里，也只是想尋找答案，阿爾弗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