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寺中的大佬們
“寺主得了瘋疾!”
“你說的可當真!”
“一百個真,早上我親眼所見。那在墻上樣子,豈止是得了瘋疾,簡直是邪魔附體!”
“難怪自從做了寺主之后,就再沒看見高幸法師?!?p> “不會吧?聽說高幸法師加持寺主那晚,蓮花院內滿是紅光,應該是大吉之兆啊!”
“誒——這也未必,說不定是什么妖孽附了體呢?!?p> “凈胡說,哪有妖孽敢上咱們寺里來!”
“難怪了”
“難怪什么?”
“我曾聽聞,有位高僧知道已經(jīng)邪魔上身,怕是要為害人間。便主動煉化了自己,以求與那邪魔同歸于盡。高幸寺主定是效仿此道,真是大功德??!”
“……”
“胡扯個夜壺!哪那么多邪魔歪道的?!?p> “等等,你們說寺主這般模樣,過幾天的法事如何做得了呀?”
“唉,誰說不是呢?!?p> “呱噪!你幾個少些口舌!要是傳到高鑒維那的耳朵里,小心治你們的不是!”
流言傳播的速度,往往比想象中的還要快。
這幾個和尚去山門前勞作,直到午飯的時候,高幸瘋了的事情,伴著各種流言蜚語,便在這皇藏寺傳開了。
人越密集的地方,信息傳播的效率越高。
這皇藏寺里面,人氣最旺的地方莫過于供應寺中伙食的積香院了。
午飯時,寺里一百幾十號僧人的人分三批拿著竹牌用餐。
那刻著“晝飯”的竹牌,算是大唐時候,佛家的飯票了。
本是寺中維那在早課之后,發(fā)于眾僧人用作朝食和午食的憑證。
頗有些一日不事佛便一日不餐的意味。
這幾日早課停了,就在那山門前的“工地”上發(fā)與了眾人。倒好似后世拿著工分換飯票模樣。
唐時的僧門,遠沒有后世凈禪二宗獨大之后,只一味的威嚴肅穆。
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此時還未通行。
吃飯時雖不準喧嘩,但是低語交談比比皆是。
隨著三批和尚各自吃完飯,信息便已批處理模式,進行高速的傳遞與加工,以及各種各樣的升華。
越傳知道的人越多,越傳這事越是離譜。
到最后積香院的幾個伙食僧聽聞,高幸寺主乃是冥王轉世,臘八節(jié)的法事,便是冥王要承天啟運,降臨人間了!
伙食僧知道了,這寺里和高幸同樣吃小灶的那兩個人也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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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佛教傳入中土而來,各門各派管理寺中僧伽,早期并沒有一定之規(guī)矩。
但是到了玄宗皇帝開元年間,朝廷整頓僧務,三綱監(jiān)寺制便規(guī)范到了法令之中。
“每寺立三綱,以行業(yè)高者充。”
“每寺上座一人,寺主一人,都維那一人?!?p> 除此之外,規(guī)模較大的寺院在三綱之下還設有知事僧。
如知莊,知墅,知客,直歲,庫司,典座等等,在寺中各制院落,各有司守。
上座一職在寺中主要掌管宗教事務。多以年高,博學者居之。也負責考教眾僧課業(yè)。
用后世的角度看,這就是廟里的學術代言人。多是些明經(jīng)立論的高僧。
但凡出來講經(jīng),那都是聽眾云集,各州明府都得排隊買票的。
雖然高端學術,大部分人是聽不懂的,但是裝逼之心古今皆同,此不必多言。
要說這上座有什么實權?
但凡這大點的寺廟,都有一套經(jīng)法律論的評定體系。
從沙彌到比丘,不僅要有年頭,更要有學問那!
就像后世要升職,不僅要有資歷,還得有學歷??!
至于你的學問夠不夠,那得看上座院有沒有你的法疊了。
簡單說,廟里法疊就是后世的文憑,上座就是寺里面控制“文憑”的男人。
再說寺主,也就是高幸現(xiàn)在的位置。顧名思義就是一寺之主,寺中的頭面人物。
臉這東西,是別人給的。
所以寺主,主要負責對外事務,不僅是官府,也包括其他寺院,甚至某些民間團體。
大唐的寺廟承載的社會功能非常的多。就說這皇藏寺的山門前,不僅用作市場,還是個百家講壇兼戲院。
山門后更有醫(yī)方院,孤獨院,他方比丘菩薩院,他方俗人菩薩院,居士清信長者院。
廟里不僅提供客棧服務,還允許信眾就醫(yī),有時還會收留些孤兒。甚至還會為一些無家的亡人,收斂入土。
這基本上就相當于后世政府的福利機構了。
廟里能做到這個份上,一來是我佛慈悲,二來是有錢。
畢竟上萬畝的寺產(chǎn)放在那,還不用納稅!
甚至有些廟里,還經(jīng)營一些信貸的業(yè)務。
大唐的廟里,雖說都是出家之人,但入世之深,遠非后世所能及。
入世越深,套路越深,就越是考驗寺主的個人能力。
就比方說皇藏寺的老一輩寺主,德閑法師,也就是高幸這身子的受業(yè)恩師,便是個運營大家。
把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僧不過十數(shù)人小廟。經(jīng)營成了遠近聞名,僧眾過百,莊客過千,廟產(chǎn)過萬畝的風水寶剎。
怎一個“?!弊挚梢孕稳??
更何況皇藏寺東北毗鄰徐州。咸通九年的龐勛之亂,對此地影響尤為嚴重。
雖然兵亂之事已過了六年,但余波仍在。
戰(zhàn)亂之時,都說兵匪兩害。當時在徐州附近,許多廟宇都慘遭蹂躪,而這皇藏寺卻不損反益。
不僅官軍,叛軍都未曾來過。而且在叛亂平復之后。莊客多了五百余人,廟田多了六千余畝。
更在這徐州,汴州以及附近大小一十三個縣,廣設了糕點鋪子。
把皇藏寺積香院的品牌,深深植入了河南道的民眾之心。
那收益遠不是賣幾塊點心,所得些辛苦錢。
“皇藏寺”這三個字被那些鋪子里的僧人陽刻在個佛餅之上。吃的人越多,識得這幾個字的人自然也就越多。
皇藏寺的名聲,便隨著這幾塊小小的佛餅廣為流傳。
信眾更是與日俱增,那三節(jié)的法事,只一場便是香火無數(shù)啊!
若是再能加上些噱頭……
我的天,功德無量?。?p> 可惜高幸現(xiàn)在就他喵的只是個噱頭!而不是那個能制造噱頭的人。
這高幸寺主目前距離他師傅德閑寺主,一個在地上,一個在月亮。
按理說這寺主不僅管著寺中外務。還管著僧門里最強力的機構,護法院。
所謂佛光普照,半在佛法,半在護法。
沒有戒日王的強大,玄奘法師還真未必回得了東土。
沒有阿育王的強大,佛家也就沒有那最著名的第三次結集。
話往小說,即便是求個自保。大唐時候的廟里,多少也都會有些武備。
唐人本就彪悍,刀劍隨身掛,游俠滿街走。尤其到了殘?zhí)颇┠辏┝F體指數(shù)級增加。
廟里還有錢有地,不知多少賊人惦記著。寺中若是沒有看家護院的武僧,那遲早是要出事的!
其實在整個東亞的沙門之中,出武僧的廟宇也不在少數(shù)。
咱自家的少林寺便是一塊金字招牌。
扶桑戰(zhàn)國時,石山本愿寺的火槍兵傷害那是爆表的。
名氣雖然差一點的朝鮮直指寺刀僧,壬辰倭亂時,也是僧兵之百戰(zhàn)先鋒。
皇藏寺雖然比不了那些個地方,但是護法院的武僧也是有二十幾號人的。
高幸身邊的望山,就是護法院僧伽。剃度前,也是個從過軍,上過陣的。
聽說身手了得,若是拿著家伙,尋常人三五個都近不了身。
按理說寺主之職,掌握著護法院這樣的強勢機構。往往都可以拿捏別的僧人。
比如:
“唐貞觀十三年,岐州城內有寺主共都維那為隙,遂殺都維那,解為十二段,置于廁中?!雹?p> 你看這個寺主牛不牛?
再看如今高幸,卻是被人拿捏的如同大郎一般。
也是件奇事!
最后再說說都維那,也做維那。
這“都維那”本是梵文音譯,意譯則是打犍稚的人。
犍稚本是天竺那邊木制的發(fā)聲器物。如今也沒人識得模樣,或敲或打,估摸著就似梆子,木魚之類。
僧人過的是個集體生活,諸事力求整齊劃一。常會,朝食,晝飯,投盤,都要聽音訊而動。
大唐時候寺中,早有鐘鼓鈴鑼,等等器物。
但是最初的音訊都是這犍稚發(fā)出來的。
能打犍稚發(fā)音訊的人,其實也就是發(fā)號施令的人。
后來被引申為執(zhí)掌寺中一切庶務的人。
其職責甚為廣泛,小到飲食起居,大到知事任免。田產(chǎn)莊客糧谷入庫,寺產(chǎn)買賣結算盈余。
但凡是寺主與上座不管的事,都維那都管。
最重要的,他管著錢。
猴年馬月,被有錢人針對那都是很可怕的。
就比如有這么個事。
曰:“寺先有僧,不言姓名,常負一束蒿坐臥于寺兩廊下,不肯住院,經(jīng)數(shù)年,寺綱維或勸其住房。曰:‘爾厭我耶?’其夕遂以束蒿焚身?!雹?p> 寺中的三綱便是如此。
其實寺中還有監(jiān)寺一職。地位與三綱同列。
中唐時,朝廷設功德史司,中有總監(jiān)院,管理天下僧尼。遂派遣監(jiān)寺與各寺之中督閱事務。
其實這監(jiān)寺多是兩都中,皇家寺廟里的官家和尚。
到地方的廟里來,類似于行伍中的太監(jiān)監(jiān)軍。
是帶著政治正確的目的來工作的。
宗門領袖,信眾幾十萬,登高一呼,又出個太平張?zhí)鞄?,可不是鬧著玩的。
所以這些李家天子,把廟里面看的緊得很。
想著咱法相宗的唐長老,自回國就再沒離開過長安半步。身邊那練塊的和尚二三十個,實則也算是個半軟禁狀態(tài)。
尤其是當時的綴文大德辯機和尚,死的更是冤枉。先不說和高陽公主的緋聞是真是假。即便是真,與李家宗室,也不算個事。
不知是不是那殺兄囚父的李二故意要毀我法相宗嫡傳。
非要指派個根正苗紅的尉遲家子侄來繼承唐長老的衣缽。還一車酒,一車肉,一車美女的供著。
你說萬一哪天玄奘法師,穿越回來。
這事兒他會怎么想?
要是再看一眼吳承恩寫的《西游記》,又是個啥心態(tài)?
再看看如今是唐長老跟女妖精的各種段子……
心情應該還是愉快的吧!
話說回來,監(jiān)寺的普及,跟中唐時候太監(jiān)的崛起,是有直接關系的。
但是到了殘?zhí)颇┠?,諸侯割據(jù),朝廷的權柄難極于四方。
這監(jiān)寺也就有的沒的了。
皇藏寺里,三年前也曾經(jīng)有個感業(yè)寺來的官家和尚。
可惜不幸,出門遇了盜匪,無緣無故便身首異處了。
雖是可憐,但仔細想,比那岐山的和尚還是少切了十段呢!
ps:①《太平廣記》卷一二七
?、凇队详栯s俎》續(xù)集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