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4章 清辨大會(下)
錢希文的惱怒,首先是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的物理學(xué)大拿,接到了一場學(xué)術(shù)研討會的邀請,可是等他到了現(xiàn)場,卻發(fā)現(xiàn)在座,是一群初中一年級的學(xué)生。
除了這一點外,錢希文原本打算借此機會,以文衛(wèi)道!
雖然武德營在軍事上輸給了方臘亂匪,但是在學(xué)問這個層面上,他要給武朝扳回一局,讓天下士子明白,誰才是正統(tǒng)大道!
但是此時面前坐著的是宋知謙,一個才疏學(xué)淺的贅婿!
這還如何辨?這不等于對牛彈琴,潑婦罵街嗎?
“哼!樓家果然是墻頭草!”
錢希文長袖一拂,坐了下去。
宋知謙也未起身行禮,只是抱了抱拳說道
“在下姓宋,名知謙,字子衿,是今日與錢老相辨之人,與樓家何干?錢老可是年事高了,眼神不好?”
錢希文冷笑了一聲
“你難道不是樓家那贅婿?”
“不巧,在下已經(jīng)被樓家小姐樓舒婉一紙休書休了!談不上樓家贅婿了!”
宋知謙說完,錢希文竟然被氣笑了!
“哈哈哈,好一個無恥之徒啊!做了贅婿已經(jīng)是令天下男兒不齒的事了,如今還被休了,你竟能說的如此輕描淡寫,足以證明閣下既無恥無畏,又無知無覺了!”
錢希文果然老辣,還沒開辨,就先對對方一陣人身攻擊,搶占道德制高點。話一說完,場內(nèi)就一陣叫好。
“這樣的人,也配和錢老相辨?”
“真是不要臉啊!”
……
……
眾人一片罵聲下,林庭之笑著撇了撇嘴,然后又看向身旁的樓舒婉,心想著這會她應(yīng)該覺得羞惱了吧,可是卻發(fā)現(xiàn)樓舒婉依然是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
倒是婁敏中有些尷尬,扭頭問向一旁坐著的劉西瓜
“此人,贅婿?”
劉西瓜一臉無所謂的點了點頭
“管他是啥呢,有才就好!”
臺下眾人的反應(yīng),沒有對宋知謙有什么影響,他還是一臉笑容,只是接下來說的話,讓眾人都是一驚。
“你個老匹夫,行將就木,食古不化,守著自己也說不明白的‘道’,還天天喊著衛(wèi)道?你衛(wèi)的是什么?什么是道?敢辨嗎?不敢辨滾蛋!”
這哪里是清辨啊,這分明是罵街??!
眾人正要指責(zé)發(fā)難,宋知謙便站起身來,對著臺下的眾人說道
“你們都聽到了,他說我無恥無畏,無知無覺,我說他行將就木,食古不化。這不就成了潑婦罵街了嗎?要不得!今日是來辨‘道’的,不是來罵娘的!錢老,您說我說的對嗎?”
這種反將一軍的操作,讓錢希文無言以對,畢竟是他罵人在先的!
“好,那就來說說‘道’,老夫要讓你這樣的無君無父之人,羞愧致死!”
“看看看看,又來了!說‘道’你就說‘道’,別罵街行不行?”
“哼!”
錢希文拂袖而立,抬頭看了看秋日天空中的浮云,悵然且堅定的說道
“我輩讀書人,首要的是明天理,何為天理?天有四季,地有五行,而人有仁義禮智,這便是天理!所謂仁,是愛人;所謂義,是羞惡之心;所謂禮,是尊卑關(guān)系,所謂智,是明辨非禮之事!若不如此,那便枉為人!你可認?”
宋知謙不置可否的做了個請繼續(xù)的手勢,卻并未明確表示認同。
“那我問你,如今方臘叛亂,四處劫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仁否?”
“我再問你,方臘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義軍,然而所行之事,有目共睹,義否?”
“我再問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行叛亂之舉,便是亂了君臣父子,子成父,臣成君,禮否?”
“我繼續(xù)問你,面對方臘亂匪此舉,若是天下人都像你一樣,非但不反對,還投而效之,智否?”
錢希文的這些話,說的悲愴煽情,臺下的眾人也都激情澎湃,有些人甚至捏起了拳頭,咬起了牙關(guān),感覺這就要沖上來陪著錢希文一起衛(wèi)道。
安惜福皺了皺眉頭給手下的人說道
“盯緊點!”
包道乙吐了一口吐沫,罵罵咧咧的說道
“這老匹夫,直接一刀劈殺就了事了!誰想出來的餿主意,還給他機會煽風(fēng)點火?”
話音一落,就聽見身旁“哐”的一聲,一扭頭,便看見劉西瓜把巨刃狠狠的頓到了地上,看著包道乙說道
“我出的!”
包道乙愣了一下,吧唧吧唧嘴,扭過頭去!
錢希文則盯著宋知謙的眼睛,像是在等他一個回答!卻見宋知謙同樣盯著自己,像是在問:說完了嘛?
兩人都遲遲未再說話。
此時一行秋雁飛過,雁鳴聲聲。
宋知謙這才開了口
“仁義禮智,錢老說的都對!但是,這一切的一切,有個首要條件,那便是仁,君仁,民才能仁,君若不仁,民如何仁?武朝天子,這些年在‘花石綱’、‘生辰綱’這些滿足一己私欲之事上,沒少折騰武朝百姓吧?多少百姓為了湊這些搞的家破人亡,無以為生?仁嗎?”
“至于義,別的不說,就說我們杭州知府陸大人吧,人呢?圣公入城之時,武朝的父母官若是求個‘義’字,我宋知謙定會以義報之,杭州百姓更會以義報之,但是,人呢?”
“還有你說的禮,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不值一辯。我爹疼我愛我,養(yǎng)我護我,我自會當(dāng)個好兒子,若是他欺我辱我,殺我害我,何以為報?若是這樣的話,我還要遵守你說的禮,那敢問錢老,武朝又是怎樣奪的天下?”
“智嘛,就不辨了!立場的問題而已,比如你覺得圣公是有違天理,我卻覺得圣公是順應(yīng)天理,智與不智,辨不明的。至少圣公號召的無有高下,可是遠遠比你武朝皇帝周喆搞的那些君重民輕,要接近天理多了!你乃儒學(xué)大師,孟夫子說的民為天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不用我解釋了吧!”
宋知謙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哎,你想以死衛(wèi)道?可是你的道,不對??!天有四季、地有五行,這是道,七情六欲、追求幸福同樣也是道,明天理滅人欲,就是拿著一個道在攻擊另一個道,胡鬧!明天理且存人欲,才是大道!”
劉西瓜雖然聽的似懂非懂,但是看身旁的婁敏中和祖士遠此時的表情,呆若木雞一般,就知道宋知謙贏了。
林庭之沒有敢再看樓舒婉,雖然樓舒婉此時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人群外,小嬋拉著寧毅問道
“姑爺,他說的對嗎?”
寧毅眉頭緊皺,平靜的回答道
“對,唯物主義歷史觀和初始民主思想,能不對嗎?”
辨臺上,錢希文像失了魂一眼,嘴里念叨著
“明天理,存人欲?明天理,存人欲……”
宋知謙走到錢希文身邊,俯身行禮,湊到錢希文耳邊悄聲說道
“冒犯錢老了,存人欲,就是得先活著,方臘,半年必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