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張小白不容易,更何況,我是白巖村出來的,私底下,不容易這句話我通常要連說三遍,再搖搖頭強調(diào):確實不容易。
就說小時候,吃飯的時候,面對卡脖子的苦蕎飯,寡淡的豆皮湯,只要我皺皺眉頭,我媽立刻說:“想吃肉,好好讀書,考上大學(xué),到外面當(dāng)干部,天天有肉吃?!?p> 我想天天有肉吃,晚上都不敢浪費時間,點著明脂讀書。對了,說到明脂,不要說城里人,現(xiàn)在很多農(nóng)村的娃娃都弄不清楚哪樣喊明脂。
其實明脂就是飽含松油脂的柴棍。松油脂多的松樹不好找,找到之后,也不好砍,尤其在白巖村,更不好砍。主要是山太陡,砍下來,不敢扛回去,怕一個不小心,把人晃到梁子下面,所以呢,只能用牛皮條拖回去。拖不好,松樹滾下梁子,只能干瞪眼。拖出幾身泥汗,一棵明脂樹才能到家,乘著未干,砍成木塊,再剖成筷子大小的明脂條子,曬干之后,就是我家的燈。
這種原始的“燈”有個副作用,第二天,鼻孔黑漆漆,跟煙囪的煙道有得一比。
不過鉆鼻子的黑煙帶來的煩惱可以被油脂的清香驅(qū)散。對我而言,那種清香,跟肉香的味道相仿,說透了跟臘肉味道接近。不能怪我嘴饞,我家的臘肉,都掛在火塘上面,天天被火煙烤。柴火中難免有明脂,一年吃一兩回臘肉,明脂味道鉆在肉里面,那種香,睡覺都會香醒。
應(yīng)當(dāng)說,這些都不是我下決心、讀書、當(dāng)干部離開白巖村的動力。真正的動力是我家的豬,過年要殺的那頭黑毛豬。
黑毛豬到我家的那一天,我爹我媽吵了一個晚上。狗來富豬來窮,一個小豬引發(fā)了我爹我媽的戰(zhàn)爭,主要是對窮跟富的看法不一致。
我爹的意思是白巖村的窮已經(jīng)到了再也窮不下去的地步,一只小豬,至少可以燒了吃,怕什么豬來窮!
我媽不這么看,說再窮還有個讀得進書的兒子,不能被豬壞了家中的風(fēng)水。
我的看法豬其實無路可走,才到了我家。在白巖村,一只迷路的小豬,敢獨闖梁子,那是自尋死路。湊巧我家平坦一點點,距離懸崖遠一點點,這只小豬在安全因素的驅(qū)使下,才選擇我家作為臨時避難所。
當(dāng)然不管我們?nèi)胰嗽趺纯矗∝i一頭鉆進豬圈,縮在角落,任我媽如何咒罵,就是不出來。
直到這時,我爹才醒悟村子里誰哪家買的小豬跑出來了?夜晚也不敢出門,只好吃點虧讓小豬嚼半瓢糠。天一亮,挨家挨戶問,20來戶家人問到日頭偏西才繞回來,沮喪地對我媽說:“怪X不長毛,一家都沒有買小豬。”
沒有人家買小豬,小豬自己跑到我家,我媽腦門的汗珠子滾到臉上都來不及揩,指著豬圈對我爹說:“抱出去丟掉?!边呎f邊起身,要去抱小豬。
我爹終于耐不住,拿出一家之主的火氣,大喊一聲:“這個小豬是投奔老子家的,老子養(yǎng)定了?!?p> 我爹說養(yǎng)定,當(dāng)然是養(yǎng)定,我媽再擔(dān)心也沒有用,始終不死心,希望補救和攔住小豬帶來的窮氣,用火鉗在豬耳朵上烙了一個洞,說是這個洞可以帶財。后來我工作之后,翻書、查資料、問老一輩的人,都沒有找到我媽這么做的依據(jù),但是我媽一直堅持這是古老古代傳下來的做法。
豬耳朵上有了洞,又拴上紅線,我媽才放心地養(yǎng)這個黑毛豬。這個豬有點野,會翻豬圈,我爹觀察幾次后說:“跟野豬有關(guān)?!?p> 我爹的意思我懂,不過我十分疑惑,在白巖村這道梁子上,野豬跟家豬根本沒有相遇的機會。家豬想逃出圈門,跟野豬在一起,需要冒生命危險,才走得到有野豬的平坦樹林中。野豬想進白巖村,稍一接近,連片的狗叫聲像一個個山核桃,足以砸碎野豬的膽氣。
跟著我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這頭黑毛豬野歸野,但是狡猾,盡管會翻豬圈,有機會逃跑,就是不跑,一副賴在我家的嘴臉,而且是賴定那種。這種行為,必定是外面吃過不少苦,懂得珍惜豬圈生活才會有的舉動。要知道,豬其實很聰明,聰明到人想不到的程度。
總之,這頭來歷不明的黑毛豬踏踏實實在我家住了下來,每天等著我媽煮豬食,還會嗷嗷叫著催促我媽。
能叫、能吃、不挑嘴,這頭豬長得快,長得歡。當(dāng)然,豬歡一家人更歡,特別是我,掰著手指頭數(shù)過年的日子,恨不得梁子上的日頭像學(xué)校的籃球一樣,起來下去,起來下去,可以跟著人的想法快和慢??上疹^不是籃球,怪逑很,越想快,反而慢,慢得肚子里的菜葉子頂出酸水,漫到脖子口,豬肉還好好的在黑毛豬身上。
終于熬到臘月,等來了殺年豬的季節(jié)。盡管這個豬沒有長到兩百斤,不過一百七八十斤的樣子,我爹我媽不滿意它的分量,還是決定殺了過年。就這么一個黑毛豬,不殺,我爹說祭祖的豬頭都沒有。
決定殺,黑毛豬在我眼中就是一鍋墩子肉,煮得又軟又,一口下去,嘴嘴是油。
可惜出事了,殺豬這天,我爹將村里的大人請來,幫忙殺豬。抓豬的時候,黑毛豬預(yù)感到大事不妙,躲在圈里就是不出來,用包谷都哄不出來。我爹一急,一鐵鉤子子掄進黑毛豬的下巴。黑毛豬的下巴骨被鉤住,乖乖出來,被拖到案板前。就在黑毛豬被拖上案板,我爹抽出鐵鉤的時候,黑毛豬忽然一個翻身,從案板躍起,居然飛過我爹的頭頂,沖出狹窄的院子,一個拐彎就往路上跑。
“拐了。”我爹失口喊出一聲,提著鐵鉤子就追。我跟著出去,見我爹和殺豬的幾個大人將黑毛豬攆出村子,攆上梭坡路。
一般人不知道梭坡路。我們白巖村的路,就是順著山梁子鑿出一條牛車可以走的路,路面是土和碎石。碎石不用挖,下幾天雨,山上塌方,一堆砂石攔住道路,碎石子就有了,攤開來,就是石頭路。只不過路太陡,石頭落下來,一半順著路往下梭,大一點的石頭在路上停不住,直接梭到山坡下的懸崖,聲音跟下雨一樣,嘩嘩的,滑得人心慌。
梭坡路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這樣的路,石頭會梭坡,人也會。一不小心,一跤慣倒,順著路就梭下去,梭不好,梭下山坡,滾下看不到底的懸崖,家里的親人只能站在滾下去的地方燒點紙,想下去找尸體的念頭都不敢有。
黑毛豬一直養(yǎng)在圈里面,不知道梭坡路的兇險,加之被攆得急,被我爹追上,一鐵鉤挖狠了,怪叫一聲,眼睜睜從梭坡路上沖下山崖,在路邊的坡上幾個翻滾,摔進懸崖下面。我覺得這個時間太長太長,長到我都絕望的時候,才聽到“嘭”地一聲,微弱得跟我家的老牛落氣的聲音接近。聽見這個聲音,我爹用鐵鉤狠狠挖了梭坡路一下,恨恨地說:“回了?!?p> 我爹說回了的時候,臘月的寒風(fēng)吹在他臉骨黑黃的皮膚上,我覺得跟吹在我家屋頂上做瓦的風(fēng)化石板一樣,越吹越冷,越吃越硬。但是回了這兩個字,對我來說,更冷,像冰坨坨一樣卡在我的耳朵李,感受得到那份疼到心里的冰涼。
墩子肉吃不著了,看著懸崖下面暗冷的深淵,我的眼淚咕嚕滾出來,燙出一臉的委屈。我爹一掌將我推倒在梭坡路上,吼了一聲:“莫在老子面前號喪!”
我更加委屈,遠遠跟在我爹屁股后面回到家,希望得到我媽的安慰。我爹蹲在院子的土坎上,咕嘟咕嘟狂吸水煙筒,我才看向我媽,就被瞪了一眼,我媽用無比冷酷的語氣教訓(xùn):“想吃肉,好好讀書?!?p> “又不是我。”終于,我反抗了。
我只是看著殺豬,豬跑了,跟我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一家人過年吃不到豬肉,不是我的錯。
想不到不是我的錯也是我的錯,并且就是我的錯。我爹從坎上跳下來,揮手就是一個耳光,我的半邊臉就像被鏟子拍上去一樣,立刻麻木,腿一軟,摔倒在豬圈邊。
我媽沖下土坎,將我拉起來,給我另一邊臉也是一嘴巴。這一嘴巴,疼得我撕心裂肺。打完,我媽說:“背時的娃娃,你瞎了眼,投生在這個家?!鞭D(zhuǎn)身對我爹說:“我說過,狗來福豬來窮。你不聽,害得一家老小過年豬都吃不上一口。”
我爹嘴硬,回了一句:“老子明年養(yǎng)兩個?!?p> 我媽還是不依不饒:“你爹吃不上過年豬,你吃不上過年豬,我苦了一年吃不上過年豬,你三個兒子吃不上過年豬。你有本事,當(dāng)著一家子的面生出一個豬?!?p> 我爹受不住這句,脫下膠鞋,對著我媽砸過來。膠鞋準(zhǔn)確地砸在我媽的頭上,豬屎、妮渣跟著飛到我媽的頭上。膠鞋掉了,這些臟東西粘在我媽頭發(fā)上,有長駐的意思,而且很囂張。我以為我媽要爆發(fā),去灶房拿把鍋鏟,出來跟我爹廝打。不過這一次,我媽服軟了,進去之后再也沒有出來,很快還有炒臘肉的味道跑到院子里,向我們招手。臘肉的味道實在太香,香到我爹僵硬的瓦刀臉立刻恢復(fù)了父愛,低聲對我說:“有肉吃了?!?p> 是的,有肉吃嘍,我媽把我家最后一塊臘肉全部切掉,用干辣子炒了半盆肉。我媽從來只舍得割一塊肉,煮熟,湯用來煮菜豆皮。今天這么大方,還是炒,在我家還是第一次。盡管一家人吃的不踏實,但是臘肉的香味蓋住了所有的不安,一家人提前過年,或者說,提前把臘肉全部吃完。
我媽其實沒有服軟,第二天,我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我媽跟全家告別的一頓飯,等我聽到我爹在院子里狂吼亂叫時,我都不知道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吃肉吃飽的代價是我媽跑了。
是的,我媽跑了,我家的天塌了。
只有我們白巖村一帶的知道,我媽這種跑的含義。這種跑,就是不要我爹,不要我們兄弟幾個,不要我,跑了。而且,連離婚這道程序都省了,跑到外鄉(xiāng),改個名字,隨便找個人嫁出去。然后,我媽成為另一伙弟妹的媽,而我們從此不再有媽。
我爹真急了,提根柴火就追。這是根櫟木的柴火,硬不說,還有結(jié)巴,打在我媽身上一定疼得不得了,我怕我媽被打,跟著我爹的屁股去找我媽。反正我不會讓這么硬的柴火打在我媽身上。
走出村子,梭坡路被霧裹住,跟著村子也被霧裹住。老天都在幫我媽,我不情愿地絕望得渾身發(fā)抖。
我看我爹有跳下梁子的沖動,幾次做出跳的動作,幾次回頭看看我,長嘆一聲,坐在梭坡路上抱頭嚎哭起來。
我望著梭坡路,假裝看見我媽矮小的身體,挺著比一般婦女寬闊的肩膀,快步走在梭坡路上,汗?jié)n的布帽子,依稀可見帽沿的鹽花。
我的心突突跳起來,跳得雙手發(fā)顫,我太想追上去問:“我媽,你真的就這么狠心?”
但是我雙腿發(fā)軟,我知道,不管愿意還是不愿意,我和我爹只能接受這個事實。在白巖村這一帶,還沒有誰家女人跑了又回來的。
我只能不斷默念:“想吃肉,就好好讀書。想吃肉,就好好讀書……”為了這口肉,我必須對得起我媽,回去就翻開書,怒火萬丈開讀。晚上的明脂再也沒有臘肉的香味,只剩下擺脫不掉的苦澀味。
鼻孔全是厚厚一層黑煙子的回報是中考后師范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捧著這份通知書,我躲在坡腳的核桃樹下放聲大哭。我終于可以吃肉,也可以讓我媽吃肉,可惜我媽吃不到我用工資買的肉了。
接下來,我的人生一帆風(fēng)順,順利當(dāng)了老師,然后成家,然后當(dāng)上副校長,然后在縣城買房。
是時候讓我爹跟著我享福了。
想不到我爹根本不愿意跟著我享福,堅決不到我家,說死也要死在白巖村。我就跟我爹喝酒,結(jié)果酒攆出的真心話是為我媽跑掉這件事,我爹覺得無臉見人,怕在外面丟人。我看我爹的決心比他凸出的鎖骨還要堅硬,只好打消這份孝心。
讓我竊喜的是我爹不離開白巖村,但是老天要趕他離開。
身為副校長,從方方面面,我不該竊喜,因為老天趕我父親走的方式非常粗暴,采用了地震的手段。
這場地震來得不算突然,三個月前,我回到老家,我爹就說:“老二,怕是要地震?!蔽掖蟾缫舱f:“是的,怕是要地震?!?p> 白巖村在半山腰的上部,山腳下有個龍?zhí)?,是個天然溫泉,盡管在村口扶著核桃樹一眼看得到,走下去要2個小時。這個溫泉有靈氣,古老古代,只要出渾水,附近一定有地震。
我警惕地問:“溫泉出渾水了?”
我爹說:“還渾得很?!?p> 我急忙說:“跟我下山,到我那里避一避。”
我大哥也說:“是要避一避?!?p> 我爹看看我,起身說:“也好,不過一起去溫泉看看?!?p> 我大哥轉(zhuǎn)身翻出三雙草鞋。這些年,沒有人穿草鞋,是為下溫泉專門準(zhǔn)備的。到溫泉的小路有窄又滑,只有棕巴樹葉子編的草鞋不會打滑。這是白巖村的傳統(tǒng),家家如此。
花了2個小時,慢慢走到溫泉邊,這個木桶大小的溫泉熱氣騰騰,有沙子上下翻滾,看上去山肚子下面肯定在滾鍋。我爹伸手探探水溫,喝口渾濁的熱水,起身說:“震不到白巖村。”
我恍然明白,這次被我爹騙了,他用這種方式委婉地拒絕我,用心良苦,某種程度,在我大哥面前給足我面子。
當(dāng)?shù)模幮姆e慮給兒子面子,這份心思讓我的心口突地絞疼起來。我爹跟我生分了。就算是要地震,我爹也不愿意跟我走,我爹真的跟我生分了。
我大哥見我臉色難看,急忙圓場說:“不怕,家里的房子牢固呢,再厲害的地震也倒不下來?!?p> 倒不下來這句話,單是說墻我相信。
白巖村的房屋,都是本地的泥土砂石夯出來的。說來也怪,沒有用一斤水泥,就是山巖下刨來的泥土砂石,夯出來的墻不怕風(fēng)吹雨淋不說,時間越久越牢固。后來我當(dāng)老師,查看資料,才知道原來白巖村的泥土中有少量石灰成分,而石灰最終要變回石頭,所以時間越長,墻壁越牢固。
但是房瓦,我爹避而不談。真正的危險是房瓦。白巖村的屋子房瓦都是石片,地震的話隨便一塊瓦都可以砸碎一顆腦袋。
“爹固執(zhí),你跟著糊涂?!蔽彝葱募彩椎刈哌M溫泉,用腳感知突突的震動,希望地震的地點越遠越好。
再生分,我爹還是我爹。
三個月后的地震,證明我爹的經(jīng)驗是對的,地震在隔壁那個縣發(fā)生了。但是我爹只對了半截。白巖村跟鄰縣畢竟只是一山之隔,加之是7級地震,白巖村躲不過這一劫,雖然,沒有死人,房子都毀了。不單是石片瓦,堅不可摧的老墻也被地震的力量拉開。省上的領(lǐng)導(dǎo)過來看過之后,長長嘆口氣,對縣高官說:“本就不是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就這這場災(zāi)難,搬了吧?!?p> 既然是一個村搬遷,我爹無話可說。
日惱氣的是我爹無話可說,90后的小祖宗張小白又站出來,反對我求之不得的好事。還說:“這是屠殺,屠殺白巖村的歷史和未來,將一個活力四射的村落以現(xiàn)代的名義消滅?!?p> 在張小白沒有跟我進白巖村之前,他對白巖村的態(tài)度十分淡然,跟走在街上,看到一個路人的態(tài)度是同一種表情,所以我敢肯定,跟我進白巖村的那一夜改變了張小白。
這不是我希望改變的方向,我的初衷,打算用白石巖的貧窮和冷酷震懾張小白,讓他知道感恩生活。這是冠冕的說法,也是含蓄的說道,其實想讓張小白感恩的還是這個家和這個家的主人,他的父親,我們這個縣城流行的稱呼,他的爹。
但是張小白不領(lǐng)情不感恩,反而要跟我打個賭,獨自一人到白巖村生活,證明縣上費盡心機動員說服白巖村的村民搬到縣城是徹頭徹尾的形式主義和殘忍的屠殺。
“我要回歸。”張小白說話雖然有硬度,但是白皙的臉,雖然跟我爹的瓦刀臉神似,始終缺少生活的硬度,回歸,不是打擊他,要不是我兒子,我會說:“你是想找死。”
我不想在作死的張小白身上說出“死”這個字,只好倒出埋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告訴張小白白巖村是殘忍到讓一個母親可以扔下子女、一個妻子可以拋棄丈夫的村子,離開是磕頭碰著天,說句不道德的話,要感謝這場大地震。
張小白被震懾,之后,堅決地對我說:“我還是要留在白巖村。”臉上的表情跟我媽離開的決絕一樣無情。我終于被激怒,怒不可遏地說:“小我兒子,天生的小苦兒命,我看你一個人,沒有水沒有電,連路都是斷的,熬得了幾天?!?p> 我真的被張小白氣瘋掉啦,我養(yǎng)的不是兒子,養(yǎng)的是小爹,研究生畢業(yè)了,工作不去找,回來跟我作對的小爹。
我知道,我的起點不高,學(xué)習(xí)的動力只想每頓飯有肉吃,所以考進師范心滿意足,雖然是中專,也是白巖村第一個中專生,是歷史的突破,有資格進入村史。但是,我有自知之明,走出農(nóng)門,不會躺在成績簿上,我的使命是讓白巖村有學(xué)歷更高的子弟。這個子弟當(dāng)然是兒子張小白。在我一以貫之的精英教育方式養(yǎng)護下,張小白沒有辜負我的期望,上大學(xué),考研究生,剩下的就是展翅高飛,進入我都不能企及的高級生活當(dāng)中。
我爹跟我一樣,不希望他的孫子進入白巖村這個無人區(qū),嘴上卻說:“去,像張家的祖先一樣,身背獵槍,手拿砍刀,劈開一條路,刨出一塊地。”
張小白不接我爹的話頭,嘻嘻笑著說:“爺爺,你搬出來,土地不是還在嘛?現(xiàn)成的地,我出錢,包給我了?!辈坏任业磻?yīng),將兩千錢塞進我爹的手中說:“這是土地流轉(zhuǎn)費定金,你是我爺爺,不能讓你吃虧。”
張小白上大二后,就沒有要過家里的錢,靠什么掙錢?在論壇和公眾號發(fā)文章掙錢。一開始我不相信這樣就能掙錢,等春節(jié)張小白將一萬塊錢遞給我時,才相信張小白已經(jīng)比我能掙錢了。能苦到錢,翅膀硬了,聽之任之吧。
我大哥確定張小白要回白巖村,請張小白到他家吃飯,算是送行,專門煮了一坨帶出來的臘肉。本來我要跟著去的,但是到了我大哥家門口,聞到臘肉的味道,讓張小白進屋,我轉(zhuǎn)身就走。自從我媽跑掉那天起,吃臘肉我就過敏,咬一口渾身抽搐,像要打擺子。我不愿意在張小白面前打擺子,果斷選擇離開。
張小白出發(fā)那天,又跟我鬧毛,堅決不要我送,說告別僅限于家門口。還真是我媽的性格,我暗自寒心,感慨遺傳基因的頑固。不送就不送,我揮揮手說:“去吧。”
不讓明送,我就暗送。裝作賭氣離開家,提前將車開到梨樹坪村委會前的大梨樹下,等著張小白到來。腳下是去白巖村的必經(jīng)之路,往前走一公里,就是拐白巖村的梭坡路。居高臨下,望遠鏡將白巖村盡收眼底。
先到的不是張小白,而是一幫背包客,都是牛仔褲、登山服裝束,騎著山地車,男男女女,不下30來人,看年齡,90后居多。山地車在我的腳下魚貫而行,路邊陡峭的峽谷顯然有足夠的震懾力,這幫人騎行十分謹(jǐn)慎,走在路中間,小心保持著平衡。這條路上,這么多騎行客到達,前無古人,是否后無來者,不得而知,但是規(guī)模已經(jīng)大到驚動了附近的村民,吸引一幫孩子小跑著跟隨前行。
這些人跟張小白的到來存在什么聯(lián)系?
我用望遠鏡監(jiān)視著騎行者,到達白巖村梭坡路口的時候,騎行客將山地車依山而靠,拿出手機拍照。有幾個人架起三腳架,安裝手提式攝像機??瓷先?,要拍什么節(jié)目的架勢。
這個時候,張小白來了,背著巨大的行李包,大步走過來。我不知道張小白何時開始步行,不過此刻的步行儀式感十足,連我都被感動。最重要的是身邊還有一個紅褐色頭發(fā)的女孩子,一樣背著巨大的旅行包,肩并肩跟張小白走在一起。
難怪不要老子送他,原來是帶著女朋友。
張小白曾經(jīng)說過,不要管他的個人事情,也不要管他有沒有女朋友,到了談婚論嫁的時段,他自然會帶著女朋友回家。如今帶著女朋友到白巖村,還說不想談婚論嫁!我的火氣上來,太想沖下去。咬咬牙忍住沖動,我是張小白的爹,還是副校長身份,迎面相見,不明智,不如暗中觀察。張小白的女朋友,腿長腰細,紅潤的鵝蛋臉,一副依從的表情,渾身流露出擁有張小白的自豪。小我兒子的,本事不小,找個大美女。忍不住,當(dāng)?shù)乃叫那娜划?dāng)?shù)?,生氣也變?yōu)橘潎@。
張小白和那個女孩子走到白巖村路口,早已等在那邊的人群歡呼起來,三腳架上的攝像機、幾十個手機高高低低,隨著手勢、身形對準(zhǔn)張小白。這幫人的身后,兩個高個子拉開一跳橫幅,上面寫著:張小白粉絲團。
張小白竟然有粉絲,還是鐵粉,敢騎著山地車,翻山越嶺到白巖村為張小白壯行。我教了幾十年的書,不敢說桃李滿天下,也有幾百人的數(shù)量,但是網(wǎng)上粉絲,慚愧得很,數(shù)量為零。從這個角度看,張小白的另一面,我這個當(dāng)?shù)倪€真不了解,說嚴(yán)重點,還是白紙一張。
這樣的場面無形中生長自信,我的擔(dān)心漸漸削弱,將望遠鏡重點對準(zhǔn)那個女孩子,可能成為張家兒媳婦的女孩子。女孩子跟張小白挨在一起,寸步不離,燦爛的笑容像春天的梨花,鮮艷得會輻射會傳染,連我的嘴角也帶上了笑容。
既然張小白要自找苦吃,還帶著個愿意跟他自找苦吃的女孩子,就讓他在白巖村過過野人的日子,他以為他的祖先征服的這片山梁背個巨大的旅行包就可以完成使命,等著瞧。
我倒不是怕張小白在這里吃苦受罪,我還希望張小白補一補這一課。我擔(dān)心的是張小白的前途。研究生畢業(yè),不想去找工作,不想去創(chuàng)業(yè),將時間荒廢這片廢棄的山梁子,說不客氣的話,是忤逆,是不孝。放著大好的前途走回頭路,我這個當(dāng)?shù)挠型卵耐闯?。如今找個工作,就像平常人口中說的,后浪推前浪,后浪的后浪也亟不可待推著后浪,巴不得有這種中途擱淺的浪沫子。
村委會書記也姓張,是我的家門,輪輩份要叫我叔叔,見我失落嘆氣六神無主,一把將我拖到村委會廚房說:“五叔叔,我會找人看著我這個老表弟的,有我在,你放心?!闭f完,遞上一碗酒。我正需要酒趕趕心中的郁悶,接過來,咕嘟一大口,喝下半碗酒,說:“正學(xué),上臘肉。”
正學(xué)嘻嘻笑著說:“臘肉有,知道你不吃,不敢上?!?p> 真是人精,我看著這個年齡比我大的晚輩,暗自欣賞他的狡黠。在農(nóng)村,想當(dāng)好村支書,沒有點真本事,遇事立馬就要現(xiàn)行。
接下來,我的理智被酒氣攔住,那口酒喝得太猛,酒才下肚,大量的酒氣爆炸開來,轟出我的渾身的膽氣,忽然忘記張小白,胃口大開,主動說:“我今天開戒,就是要吃臘肉。”
不用正學(xué)說話,做飯的拉開柜門,端出一碗切好的臘肉。我搛起一塊油亮油亮的臘肉,塞進嘴中,嚼出滿嘴油。
滿嘴油流淌的不是小時候的肉香味,我的胃拼命阻止這種味道進入食道,仿佛被一拳擊中,扭曲痙攣起來。我起身,沖到大梨樹下,吐得大梨樹全部是酒氣和臘肉味。吐完,站起身,看著白巖村方向。張小白的粉絲全部在路口散開,開始野外燒烤模式,且吃且舞且歌,熱鬧異常。
正學(xué)過來關(guān)心地問:“五叔叔,喝點酸湯壓壓?”
我咬咬牙說:“繼續(xù)喝酒。你五叔叔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p> 回到廚房,在八仙桌前坐下,討厭的臘肉,不知所蹤。我端起酒,對正學(xué)說:“干杯?!?p> 一口半碗酒,一口半碗酒,不醉才怪。
“小我兒子,我媽被這個山梁子逼走,你偏要摸山梁子的老虎屁股,你是盯著你爹的傷心處,哪點疼戳哪點。白養(yǎng)啦,白養(yǎng)啦。”酒后吐真言,真得不能再真的真言,我還是忍住沒有對正學(xué)說,只對我自己說,這些話不爛在自己肚子里,說出來會羞死先人的。
求醉的人通常受酒仙憐愛,基本有求必應(yīng)。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我感覺到有眼睛盯著我,而且盯得很累,盯得我渾身酸疼。急忙睜開眼,是正學(xué)盯著我。我生氣地說:“我睡個覺,你拿雙賊眼盯著我干什么?是不是趁我酒多,做了壞事?”
正學(xué)陪著笑說:“一幫領(lǐng)導(dǎo)等著你,又不敢叫醒你,只好盯著你。現(xiàn)在好了,趕緊起來?!?p> “一幫領(lǐng)導(dǎo)等著我?”我望著正學(xué),等待他進一步解釋。正學(xué)肯定地點點頭說:“就是一幫領(lǐng)導(dǎo)等著你??煲稽c,等了好久啦?!?p> 我來到廚房,看見了正學(xué)口中的一幫領(lǐng)導(dǎo)。我的校長、本鄉(xiāng)鄉(xiāng)黨委副書記、本鄉(xiāng)異地搬遷小組長——除校長,都是我的學(xué)生,正在飯桌上喝酒。見我進來,全部站起來,將我擁到村委會的會議室。
“各位領(lǐng)導(dǎo),發(fā)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群一黨的,要開我的斗爭會?”我預(yù)感到有事發(fā)生,又不知道事由,只好先發(fā)制人,為自己爭取點主動。
校長將手機遞過來說:“自己看?!?p> 我接過手機,張小白赫然在屏幕中。我的心臟抽動一下,頓時渾身發(fā)緊。
張小白在屏幕中,指著身后的白巖村說:“我要用我的行動證明,我的祖先選擇生活在這里的正確性。我不相信,這里不適合人類居住。當(dāng)年,我的祖先一家人獨自來到白巖村,如今,我也要步祖先的足跡,證明我們可以征服白巖村?!?p> 這個小挨砍的,敢發(fā)視頻到網(wǎng)上!也難怪一幫領(lǐng)導(dǎo)趕來,好不容易,將一村人動員說服搬出去,張小白橫生枝節(jié),引得村民回來,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不是大事,是異地搬遷的大事故。我想像得到,縣里的領(lǐng)導(dǎo)才接受完電視臺的采訪,就接到有村民私自回村的報告,會如何震怒。
將手機遞給校長,看著已經(jīng)是鄉(xiāng)級領(lǐng)導(dǎo)的學(xué)生,盡可能裝出一切盡在控制中的表情說:“各位領(lǐng)導(dǎo),有何指教?”
異地搬遷小組長說:“我接到縣上的電話,領(lǐng)導(dǎo)下了死命令,解決不好這件事,我跟副書記就地免職。我們沒有辦法,只好求校長來找你??丛诙际悄銓W(xué)生的面子上,你一定要協(xié)助我們解決這個麻煩,把張小白喊回家?!?p> 我何嘗不想把張小白喊回家!能喊回家,我何必醉在這里!
“如果兩位不是我的學(xué)生,打算怎么辦?”我試探著問了一句。
小組長說:“如果不是這個關(guān)系,我們有很多辦法讓他離開,而且再也不愿意回頭看這里一眼?!?p> 這句話,雖然是說說,也讓我毛骨悚然,擺擺手,大聲說:“放心,一切在我的掌控之中。張小白不過是來體驗生活,哪有扎根的能力?”
“而且,”我對小組長說:“你的考慮欠妥。你想想,我兒子張小白是留學(xué)生回國,有一大幫同學(xué)不說,還有無數(shù)的粉絲。你用武力手段,消息傳出去,才是嚴(yán)重到不能再嚴(yán)重的網(wǎng)絡(luò)事件。真的發(fā)生,你和這個組長不被就地免職都不可能,可以說,一點翻本的機會都沒有?!?p> 小組長苦著臉說:“所以請你這個老師出面,為我們解決這個大麻煩。也為你解決這個大麻煩。”
“我有什么麻煩?”我看著小組長說:“張小白雖然是我的兒子,但是他的事找不到我,有他自己扛著。再說,他回到祖先生活的地方,留個生存紀(jì)念,這點權(quán)利還是有的?!?p> 見我對著學(xué)生發(fā)飆,校長走過來,用那雙肉手拍拍我的肩膀說:“張副校長,都是自己人,就不瞞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如果你不出面解決你兒子的問題,單位就解決你的問題,免了你這個副校長?!?p> 張小白這個挨刀的,真要連累老子。連累老子也罷,惱火的是連累之后還不知道會雜個收拾張小白。
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起身對校長說:“放心,這件事我來處理。處理不好,我也沒有臉再當(dāng)這個副校長,不用免職,我自己辭職。”
校長看著我,笑瞇瞇地說:“口說歸口說,還是寫下來,做個證據(jù)。其實哪有那么麻煩,我們一起過去,將張小白叫回去不就完事大吉?”
我嘆口氣,誰知道誰的肚子到底為什么疼?我抓過一張紙,唰唰寫起來。想不到,奔6的人,被兒子的行為逼得寫保證書。我是養(yǎng)了個什么樣的祖宗。
“第一步打算怎么辦?”校長問我。
“當(dāng)然是回白巖村,要不然,你以為我該怎么辦?你這個校長,總不能讓我天天加班吧?”
校長松了一口氣說:“好,這樣最好。當(dāng)出門旅行一趟。提醒一下,張小白是網(wǎng)絡(luò)名人?!?p> 我笑著說:“放心,有我在,而且,我相信張小白不會亂說,縣領(lǐng)導(dǎo)也沒有那么脆弱?!毙闹邪盗R張小白:“小苦兒,不張揚,不在網(wǎng)上直播,你爹怎么會如此難堪。”
當(dāng)村莊的房屋拆除磚瓦,只剩墻壁之后,白巖村日夜不停的雨水,成為最好的人氣消融劑。仿佛只是一夜之間的自然力量,白巖村的人氣已經(jīng)在蓬勃的夏季退守為殘垣斷壁,猥瑣地茍延殘喘。
在這些斷壁中,我沒有發(fā)現(xiàn)張小白和那個女孩子。經(jīng)驗告訴我,兩人根本沒有進到村子中來,哪怕一個腳印的痕跡都看不到。
會在哪里?
撥號之后,手機說不在服務(wù)區(qū)。
一條菜花蛇從我的腳下放肆滑過,我有抬腳踩死的沖動,咬牙忍住。哪怕只剩幾堵墻,始終是我的老家,我不能在家門口踩死一條蛇。
看著蛇鉆進綠草深處,繼續(xù)撥打張小白的手機,還是不在服務(wù)區(qū)。當(dāng)蛇的尾巴徹底消失后,我恍然,張小白在山梁子下的深溝中,否則手機不會沒有信號。斷垣邊,是淙淙的地表水,不停歇地向下流淌。這些水到達深溝,就是巨大的洪水。
我的腦袋“嗡——”地鳴叫起來,被自己可怕的預(yù)測嚇得雙腿發(fā)軟,一屁股坐到水中,一溜滑到梭坡路上,跌跌撞撞挪下深谷。
雨天,小路濕滑不說,還有流水,再急,也得靜下心,否則,結(jié)果只會跟當(dāng)年那頭過年豬,摔得找不到投生的路。
雨忽然停下來,其實更糟糕,霧氣跟著涌上來,將峽谷嚴(yán)嚴(yán)實實包裹起來,眼前除了霧還是霧,寸步難行。我只能坐下來,等著這陣霧消散。坐下來,心就虛了,被這陣霧浸潤得膽氣收縮,盤算著是否放棄。認(rèn)為張小白在下面,是我的個人判斷,在白巖村,張小白不在村里,有多種選擇性,不一定在腳下水聲湍急的峽谷底部。如果在,他們會害怕,會主動爬上來,躲避洪水和雨水的襲擊。說到洪水的厲害,我給張小白講過一個故事,他堂叔叔的故事。他堂叔叔的房屋建在峽谷邊,家門在坎子上,有一年,也是像今天這樣不停下雨,他堂叔叔端著碗飯,坐在門檻上,邊吃飯邊看腳下的洪水。結(jié)果,一股更大的洪水沖過來,把他堂叔叔卷進山洪中,三天以后,才在2公里的下游找到尸體。當(dāng)時張小白不信,我理解他的不信,這件事連他堂叔的家人,親眼看著人被洪水卷走,都不愿意相信這是事實。我?guī)е鴱埿“椎剿檬迨寮遥戳四莻€門檻,看了墻上的遺像,聽堂叔叔的父親講了這個過程,張小白才相信這是真的,我也才相信這是真的。張小白知道洪水的厲害,以他的閱歷,理當(dāng)懂得回避。
我又撥張小白的號碼,還是不在服務(wù)區(qū),看看手機屏上的信號顯示,我的手機也沒有信號了。這時霧緩慢下降,山和樹慢慢從霧中回來,我松了一口氣,看著霧回到峽谷。經(jīng)驗中霧都是向上飄散,眼前的霧不升反降,好奇怪。更奇怪的是霧氣降到跟我眼睛平行的平面時,忽然靜止不動,白茫茫仿佛漿糊一般凝固在在峽谷中。目光順著霧氣的平面掃過去,忽然一陣眩暈,恍然間看見霧上有人。在我們白巖村,有種說法,人的陽氣弱,陰氣濃的時候,會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F(xiàn)在,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嚇得我心慌意亂,雙手抓著草根,閉上眼睛,生怕身不由己掉下陡坡。
但是我不能不看,要知道,霧上面那個人是我媽。多少年,我媽在夢中都不出現(xiàn),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我當(dāng)然要看,一定要看。我不再害怕,睜大眼睛,看著我媽的一舉一動。我看清了我媽頭上的卡其布帽子,還是走的時候那樣灰白,看不到一點原本的藍色,帽圈上的汗?jié)n跟霧一樣白,但是我能分得清清楚楚。我看見了我媽穿著的那件男式西裝,已經(jīng)穿得灰撲撲的,好在我媽的肩膀?qū)?,撐得起架子。我看見我媽腳下的膠鞋,后跟已經(jīng)開裂,露出干裂的腳后跟。我等著我媽回頭,我不忍心她在漂浮的霧氣上走不到盡頭,我怕她冷著。我想喊,又怕驚著我媽,只好憋著聲音,默默流淚。眼淚流出來的時候是熱的,淌到下巴,變得冰涼,涼得心傷。
渾身被霧氣浸得冰涼,身上陰氣更重,恍然看見那頭過年豬,在梭坡路上狂奔,我爹的鐵鉤將豬耳朵上當(dāng)年我媽烙出的那個洞鉤開,負痛的黑毛豬沖到到拐彎處,來不及收腳,直接沖下陡坡。我想,豬耳朵上的那個洞真的是保護黑毛豬的,不破,豬不會沖下梁子。現(xiàn)在,我可以清晰地看見,過年豬在陡坡上翻滾,滾出滿嘴白沫子。到了陡坡盡頭,被一塊石頭一顛,飛下峽谷。我看見了空中過年豬恐懼的雙眼,瞪著峽谷深處堅硬的石頭。當(dāng)然,這樣的墜落,恐懼無法拯救現(xiàn)實,過年豬重重摔在一塊巖石上,頭骨碎裂、脊骨斷裂,滿嘴鮮血,肚子掙開,腸子擠出來,在冰冷的谷底冒著熱氣……
頭腦中忽然感覺不對,不能在幻覺中出來的話,真的危險了。我倒吸一口冷氣,大喊一聲,掙扎這沖破魘困。才回到現(xiàn)實,霧氣中又清晰地冒出我爹的聲音:“叫小白回來?!?p> 大不詳,我肯定,這是大不詳,是我媽在給我示警,預(yù)示張小白有危險。
我的幻覺不會無緣無故,張小白必定在下面。
神奇的是,霧氣頃刻消散,這是老天給我的機會,我一步不敢耽擱,順濕滑的小路挪著向下,只想盡快下到溫泉處。峽谷中,最佳的地勢就是溫泉,張小白只會選擇溫泉,只可能選擇溫泉。
終于下到峽谷底部的一個平臺上,我渾身被汗?jié)裢福罂诖謿?,看見了溫泉。張小白和那個女孩子果然在這里。一個帳篷支在溫泉邊上,張小白和那個女孩子正在用山上掉下來的木頭搭棚子。張小白光著膀子我無所謂,就身體而言,我們父子沒有秘密,包括青春期的許多秘密都是我“失言”透露給他的。尷尬的是那個女孩子也光著肩膀,上身之穿著胸衣,豐滿的輻射遠遠就可以感受得到。
我大喊一聲:“張小白——”
張小白聽到我的聲音,扭身望過來,姿勢略顯僵硬。那個女孩子比我想像的大方,先看我一眼,才彎腰拿起沖鋒衣,從容穿上后拉起拉鏈。女孩子對張小白說了句什么,張小白才不情愿地扔下樹樁子,迎著我走過來。我不顧形象,順著坡梭到底。此刻的我極其沖動,太想緊緊擁抱張小白,只不過張小白嫌棄的神情制止住我的沖動,到了張小白身邊,我只敢客套地問:“還習(xí)慣吧?”
那個女孩子過來,見張小白不高興,聰明地解圍:“到現(xiàn)在為止,我跟小白可以下結(jié)論,我們是對的,以個人的力量,我們完全可以在這里生存、吃住,山上的坡地雖然一半是石頭,產(chǎn)量低,維持基本生活沒有問題。等我們將溫泉開發(fā)出來,這里是不可多得的人間天堂?!?p> 我笑著說:“那就好,只是外面的人怎么才能安全地下到溫泉?而且,有幾個人愿意冒著生命危險來泡溫泉?”
張小白“呵呵”兩聲,跟著又“呵呵”兩聲,才不屑地拍拍我的肩膀:“老爸,說你奧特你真奧特。實話告訴你,我們不需要游客,我在溫泉直播、做網(wǎng)紅就可以掙夠養(yǎng)活全村人的錢?!?p> 我不敢明著澆冷水,對著網(wǎng)絡(luò)信號這個死穴說:“沒有信號怎么直播?”
女孩子笑了,搶著說:“我們可以先錄視頻,后上傳,叔叔,你不知道,小白在抖音的粉絲比你們整個縣的人還要多?!?p> 我堅決搖頭否認(rèn):“我們縣人數(shù)過百萬,我不相信,小白有這么多粉絲?!?p> 女孩子“咯咯”笑起來,雙手食指比個十字說:“不是故意嚇你,你說的數(shù)字要乘以十?!?p> 1千萬粉絲,我望望張小白,我的兒子張小白居然有一千萬粉絲!這個小祖宗不僅不是四腳吞金獸,還是網(wǎng)絡(luò)成功大V。
我看著張小白得意的樣子,其實比他還要得意。但是心中的恐懼越來越強,我得抓緊時間,趕緊恭維說:“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是你們的時代。走,看看溫泉去?!?p> 張小白傲慢地說:“只有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這個溫泉才叫溫泉,才是創(chuàng)造價值的溫泉,而價值的創(chuàng)造者就是我張小白。”
“是是是”我連聲答應(yīng),催著二人快步走到溫泉邊,女孩子吃驚地說:“怎么水渾了?”
真的渾了,還冒氣泡,帶著輕微的硫磺味道,并且漫到溫泉的邊緣,溫泉的面積也增加一倍。伸手摸摸溫泉水,有些燙手。我的心咚咚狂跳,對女孩子說:“小白的爺爺會看水,說這樣的溫泉水是地震的預(yù)告?!?p> 張小白不耐煩地說:“這個我知道,震不到這里我也知道,說好的,不要打攪我,你來做什么?”
我的心跳不是無緣無故,我只想盡快將張小白和這個女孩子帶走。根據(jù)這幾分鐘的判斷,我相信這個女孩子一定會是我張家的兒媳婦,我也希望這樣的女孩子成為張家的兒媳婦。正因為如此,我必須立刻行動,一分鐘都不能耽擱。
“你爺爺病了,住在縣醫(yī)院,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你爺爺說不見你一面,死不瞑目,所以我來了?!蔽铱粗鴱埿“?,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話。我知道,平緩的語氣才能嚇住張小白,動搖他的決心。
張小白果然上當(dāng),緊張地說:“縣醫(yī)院條件不好,怎么不轉(zhuǎn)院?”
我嘆口氣說:“你爺爺舍不得錢,除非是你說話,我的話不管用?!?p> 張小白看著我:“你想騙我出去?”
我拿出手機,打開相冊,翻出前次我爹住院的照片:“自己看?!?p> 張小白看看帳篷、看看搭出個架子的木棚,仰頭看看烏蒙蒙的峽谷頂,對女孩子說:“先去看爺爺,回頭再來?!?p> 又對我說:“老爸,如果你玩名堂,我會很丟面子,會真的生氣哦?!?p> 我苦笑著說:“上到半山梁子就有信號,你驗證真?zhèn)沃恍枰粋€小時?!?p> 張小白這才說:“好吧,我先相信你一個小時。”
終于,張小白在前、我在后、女孩子在中間,一步一步挪上梁子腳上方的巖坎,張小白不舍,轉(zhuǎn)身看著下面的溫泉,對女孩子說:“這個地方可以再搭個帳篷。”
話音未落,山梁發(fā)出咔嚓一聲巨響。
“什么情況?”張小白嚇得抱住女孩子,女孩子也緊緊抱著張小白。我一把將兩人拉到身后,真要地震,我可以死,張小白和這個女孩子不能死。
響聲停歇大約一分鐘,對面的陡坡嘩啦坍塌下來,仿佛半匹山倒塌,浸透雨水的泥土轟然而下,將谷底填埋,溫泉、帳篷、木架子,全部被泥石流掩埋。泥土翻滾而下,直接沖到巖坎,幾乎連巖坎一起掩埋。
碎石泥漿濺到我的身上,張小白清醒過來,急忙來著而我說:“老爸,趕緊。”
連爬帶攀上到半山腰,低頭看去,巖坎被第二次滑坡掩埋。
張小白面無血色,摟著渾身打抖的女孩子,結(jié)結(jié)巴巴對我說:“老……爸,你……你是對的,你是對、對的?!?p> 耗子舔貓鼻,這一次危了大險。我看著張小白:“老子的確騙了你,你爺爺好好的,你是不是特沒面子?你是不是特生氣?”
張小白竟然眼眶發(fā)紅,將女孩子拉過來說:“生我一次,救我一次,叫爹。”
女孩子抹著眼淚,爽快地叫了聲:“爹?!?p> 這是我預(yù)料到的結(jié)果,只不過時間提前。摟著兩個年輕人,我的幸福濺滿僥幸的泥土,現(xiàn)在,最傷心的是我媽既然從霧氣中出現(xiàn),我知道,她再也不會回家。
我心酸地對著梭坡路,默默地說:“我媽呀,當(dāng)初你不跑,現(xiàn)在我們一家多好?!保ㄍ瓯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