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振生進屋的時候,栓子正背對著自己往箱子里掖著什么,聽到門聲忙停下手上的動作回頭去看,見是余振生他才放心的沖著余振生咧嘴笑了笑:“我當(dāng)是誰呢?”
余振生從自己被褥垛下拿出那本《奇?zhèn)b精忠全傳》掂在手里反問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栓子就又從箱子里拿出個小布袋,跳到余振生面前。
張記家的燈并不是每間都拉上,前院除了鋪子和堂屋有明晃晃的洋燈,其余幾間都是有煤油燈以備斷電。斷電那是經(jīng)常事,一個裝滿藥瓶的煤油燈能夠用上一個月。但平時余振生他們住在張記的幾個人也懶得點燈,就著院燈也能大致看清,所以當(dāng)栓子幾乎是掂著腳兩三步跳過來的時候,他那興奮的樣子顯得神神秘秘的的。
他在余振生面前打開那個布袋,里面像是一些紙票子:“其實我今天差點就給崔哥買了那個火鐮子了,可惜錢是真不夠?!?p> 余振生知道栓子家并不富裕,更知道他出來的時候身上并沒有帶什么錢,便皺了皺眉頭心下想問他錢的來路,卻有一想栓子每天東奔西跑確實辛苦,自己才給他兩雙新鞋這才個把月就已經(jīng)快穿爛了一雙,而且栓子沒有偷竊?;葔男乃?,說不定還是掌柜給的或者是孫嬸給的零花錢呢。
栓子倒是沒等他問便摟著他肩膀說道:“這錢是我跑私活賺的,我想等多攢些,等攢夠了錢就自己買輛車?!?p> 余振生下了一跳,他忙轉(zhuǎn)身走到門邊朝院子里看了看,崔衛(wèi)帶著張蕊出去胡二也跟去了,胡大和劉福在柜上。他忙關(guān)上門盯著栓子問道:“你跑私活?用掌柜買的車?”
栓子有些難為情的撓撓頭:“也不是總跑,就是肯定了要等掌柜很久,剛好有近路的活就跑了。不過這幾日掌柜沒回家反而跑不成的。”
“你怎么知道要等很久!”余振生有點不高興:“要是掌柜出來看不到你說不定就.....”就怎么樣余振生沒想好也不知道會怎么樣便停了下來。
“嗨,我天天拉著掌柜的還不知道,如果去作坊那就說不好多久,如果是談生意會朋友那時間也不會太久,如果是去飯店茶館那時間少說一兩個時辰,如果是去芙蓉街那就小半天了.....”栓子一轉(zhuǎn)身子坐在床邊把袋子壓在手下:“振生,我想了,咱們這么干等也不是辦法,你還好說怎么說也在柜上呆過了,而且你有你六叔??晌?,我爹就是趕車的,我要是什么都學(xué)不會難道回去頂了我爹去趕車?所以,我就尋思我得賺點錢,要是我能有自己一輛車,就能賺好多好多錢?!?p> 余振生想起家鄉(xiāng)也有黃包車,那些窮苦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黃土飛揚或是泥濘的土地上,奔跑他們的滄桑貧瘠的身影:“咱家不像這里,哪有這么多做黃包車的人?!庇嗾裆詭┛酀恼f道。
“我沒說回去....”栓子低聲說著頭也低了下去。
“你不跟我回去了?”余振生原本打算就著院燈把剩下小說第二部看完再去換來第三部,現(xiàn)在聽栓子一說不回去了一下子有點懵,又好像能理解栓子的心情,想到自己啥也沒學(xué)會就回去很沒面子,就不知道再怎么勸說栓子了,于是也和他并排坐在床邊,只把那本書放在兩個手掌間,一只手在書本上輕輕的拍了拍。
小一會栓子才說道:“你也別回去了,人往高處走,天津衛(wèi)總比咱那地方要強些的?!?p> 余振生在想栓子不回去他能拉車,難道自己也去拉黃包車?他并非瞧不起拉黃包車,而是覺得讀了那么多年書,倒去拉黃包車?想到父親要是知道了,恐怕要生氣的。除非迫不得已,那樣也不能讓家里人知道。
他又想栓子還能跑點私活,雖說不應(yīng)該那么做,畢竟是給主家拉車,只規(guī)規(guī)矩矩等是最好了。可這錢又算不得來路不正,自己即便想和他一樣也沒這機會,更別說一輛車要小二百塊錢呢??傄袀€放車的地方,那就是住,然后穿衣吃飯呢?這么一算,真打算在天津衛(wèi)活下來,可是一筆不小的挑費了。
想到這他站起身,他不想潑栓子的冷水便說道:“這些事以后再說,你在外面自己留心些?!闭f罷就拿著書去堂屋門口的廊檐下看書去了。
才看了一會,洋燈就忽明忽暗了起來,余振生知道這又要停電了。他就將煤油燈準備好,果然就派上了用場,崔衛(wèi)和胡二抱著張蕊回來的時候說,今天街上也停電了。崔衛(wèi)接過燈,領(lǐng)著張蕊送進內(nèi)院。
掌柜的在家,收廢水的今天來的也格外早,早早的就都睡下,次日才到五點多余振生就醒了。躺著床上睡不著,想著昨天因為停電沒看完的情景便起身下床,洗漱之后提早就清掃了院子,打了一套拳舒展開了筋骨,天色已經(jīng)亮起這才拿著書又看起了。
正看著入神就被從內(nèi)院出來的張群青和張芳打斷了,他抬頭正看的張群青從內(nèi)院走出來,今天張群青沒穿平時的學(xué)生裝,而是一身的西裝,里面打著領(lǐng)帶,頭發(fā)打理的成偏分,整齊帥氣又透出幾分成熟穩(wěn)重,他的腋下還像模像樣的夾著個黑皮包。
張群青在前面走著,后面張芳跟著出來拉著張群青胳膊:“我也要去,哥你帶我去唄?!?p> “我和劉超去辦正經(jīng)事,你快去上學(xué)?!睆埲呵喙室獍逯?,但還是帶著笑意。
“我不信,穿這樣一定是去跳舞要不然就是去見女朋友,我得跟著....”張芳嬌嗔的搖著張群青的胳膊。
“笑話,我哪來的女朋友,快別鬧了?!?p> 余振生站起身來,見到主家的公子小姐,不行禮也就罷了,總不能坐著示弱不見。張群青一眼看到余振生連忙說道:“對了,你不是要跟振生比劃比劃嗎?!”
今天的張芳也沒穿學(xué)生裝,一件淡藍色的旗袍外罩著件淺粉色的線衣,衣服攏著她少女玲瓏的身材,頭上帶了個和旗袍一樣顏色的發(fā)帶看上去就像風(fēng)過后晴天一樣的清朗。
她沖余振生眨了眨那雙靈動的大眼,酒窩一陷便笑了笑:“哥,你看他臉紅的,只怕我敢他還不敢教呢?!?p> 余振生的確有些臉紅,卻不是因為張群青和張芳的對話,看書的時候柳絮飄到臉上癢癢的,抓了兩下就紅了一片。他下意識的摸了摸臉,張芳就更笑了。
房門響動,崔衛(wèi)也出來了,他見張群青要出門就朝房內(nèi)喊著栓子,張群青卻說他不需要用車便急匆匆的走了。
張芳原本想跟上去,卻被從內(nèi)院出來的嚴彩娥叫住,還沒等嚴彩娥說話,張芳就說道:“我不去上學(xué)!”
“不去上學(xué)可以,今天不許出去!”
“不出去就不出去!”張芳哼了一聲,便朝余振生走過來,一把從余振生手里拿過那本書。
此時張記伙計們陸續(xù)都出了屋,正衣衫不整的端著臉盆塔拉著鞋子出來。院子里頓時熱鬧了起來,張芳卻不管旁人,轉(zhuǎn)身坐在余振生剛剛做過的地方把書在手上翻了翻:“原來你喜歡看這個啊?!”
“你還是給我吧,這書是給我跟何叔借,今日要還的?!?p> “小氣!”張芳斜眼盯著余振生,盯得他只好偏過頭去看內(nèi)掌柜。
張彩娥也覺得女兒有點不像話張了張嘴,又不習(xí)慣訓(xùn)斥女兒,便說道:“芳兒,回屋去!”
張芳卻答道:“我都在屋呆三天了,透透氣嘛!”便又瞧了瞧有一旁的站著余振生。
他的側(cè)顏挺好看,鼻子很挺,臉頰仿佛刀削過一樣棱角十分分明,可那副神情總是淡淡的,也不怎么愛看自己。
張芳覺得,在家她是大小姐,家里的伙計年紀長些的就不說了,像胡二總是偷偷看自己她是知道的。在女中她是大姐頭,因為她好看,她知道眼下時髦的是什么知道如何打扮自己。還有就是她有足夠的零花錢,可以有一干小姐妹,她還相信女孩子也要會些打架,盡管她是女孩子,她相信拳頭可以教育人。
“哎,我哥剛才說的你聽得沒?要不然今天晚上咱倆比劃比劃?”
院中的一眾人都盯著這兩人看,臉上都帶著說不出的古怪的笑容,女孩子找男孩子打架他們還真是頭一次見,這事倒是新鮮。看熱鬧的心態(tài),加上又是自己主家大小姐,反而不敢太放肆。更是看到余振生臉色紅一道白一道原本是因柳絮過敏,但配上這個場面就帶著說不出窘態(tài)和尷尬,或是這小子怕了?
這要是比贏了,以后在張記有這張牙舞爪的大小姐那可就不好過了,要是比輸了可是太丟面子。
“張芳!”張彩娥板起臉來,女兒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
余振生也沒想到,張芳竟然要跟自己比武。他當(dāng)然是不知道,張芳會武術(shù)也是機緣巧合,她自小身子弱,給她看病的中醫(yī)大夫剛好也是習(xí)武,也巧在1927年3月,《良友》畫報登出一組照片,展示了當(dāng)時女子鍛煉身體的情形。一張照片是女子的舞劍,另一張則是空手奪刀的對拳。
張芳當(dāng)時并不認字,只是指著照片一個勁的鬧著要學(xué)。也巧在那時候也是張春明和嚴彩娥婚后第一次吵架,起因是因為張芳五六歲到了纏足的年紀。張春明是堅決不許女兒纏足,于是便借著這個機會把女兒送到滄州一個遠親那里。
張春明的那位遠親據(jù)說是霍元甲的后人,又開辦了女子精武會,張芳一呆就是兩三年,也算是自幼習(xí)武的了。眼看張芳要上學(xué)了,張春明生意也做的正好就資助了那位親戚在天津城里開了女子武館,張芳的初小高小時期放了學(xué)就去武館,吃住也在那里偶爾才回張記。
后來武館被人踢了場子,開武館的人也回了滄州,張芳才正式回到張記。也正因為張芳很小離開張氏夫婦,兩夫妻就覺得愧疚反而更加嬌慣了她些。
余振生不知道這里的原委,當(dāng)下只是感覺到十幾只眼睛火辣辣的盯著自己。嚴彩娥的那語氣沒叫住張芳,倒是叫醒了余振生,他一彎腰就從張芳手里拿過那本書,自己又不是張記的伙計,至少現(xiàn)在不是,即便是也不會讓這個女孩子對自己頤指氣使。
“我不跟女的比!”說罷他便頭也不回的朝院外走去。
張芳先是一愣,接著就是臉一紅站起來在他身后問道:“余振生!你站住,說說清楚女的怎么了?!”
眼看她站起身要追,但馬上又停下來。因為她幾乎一前一后的看到兩個人,一個是和余振生迎面進院子的楊四丫,四丫進門就緊走兩步?jīng)_著張芳身后行禮:“張大掌柜,大奶奶?!?p> 張芳一聽張大掌柜回頭看,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張春明已經(jīng)在院中正沉著臉看著自己,她忙擠了個笑臉兔子一樣的跑回了內(nèi)院。再怎么說那也是他爹,再怎么說她對張春明多少還有點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