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家的事情余振生還沒來得及和掌柜的說,張記的伙計就出了事。事情雖然沒有雷家的事大,卻也足夠鬧心。
余振生便想,等過了這鬧哄哄的亂勁兒再跟掌柜的提也不遲,況且即便自己不說雷家也會給張家報信的。這么想著他就走到了河邊,四下找了個應(yīng)手的石頭,就在一棵樹下挖了個坑把皮鞋埋到里面,嘴里還念叨著:“胡大哥,我們相處一場,我也沒能送送你,就送你這雙鞋子你一路走好?!?p> 這么說著竟有點心酸,感覺身后有亮光一閃,回頭看卻看到有人正用燈照著自己,他忙用手在眼前遮著,這才看清楚來的人是老孫頭。
老孫頭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晚到河沿邊走一走,一直走到對岸埋著兒子的那片荒地再折返回來?;蛘咚男睦镌缇桶涯欠莩镣绰碾[藏了起來,現(xiàn)在被時間磨的剩下一聲嘆息。
今天也是如此,只是在回來的時候遇到了余振生。
余振生站起身和老孫頭并行著朝回走,他解釋道:“胡大死了!”
“我聽說了,我早就說過,這洋人不是好東西!”
余振生想,老孫頭什么時候?qū)ψ约赫f過,但這仿佛并不重要。
老孫指了指夜色中的鼓樓:“早年間八國聯(lián)軍進天津的時候,洋人就在那鼓樓上,朝北門方向聯(lián)排的放槍。當(dāng)時老百姓想逃出城啊,都朝北門跑。這洋鬼子的槍一掃就倒下十幾個。這還沒完,他們對著北門放花炮,那花炮彈從人從中穿過,死的逃的被子彈射死的,被擠死被踩死的,那死人一層一層的堆著。等天亮那些洋人的兵就開始搶掠,先搶當(dāng)鋪、金店、銀號,然后是再搶其他商店和大戶人家,各衙署也都被搗毀。”
余振生聽得心驚肉跳,老孫頭那沒拿著燈的手也攥成拳頭,他聲音顫抖道:“從那鼓樓到您我今天走過來的這地方,到處都是死人。估衣街、鍋店街、竹竿巷、肉市口都遭洗劫,城東的宮南、宮北、小洋貨街一帶,全被洋鬼子被搶光。同時聯(lián)軍還奸yīn婦女,整整鬧了三天。從鍋店街到估衣街,直至針市街口,都被放火燒光了。就連海河上漂尸都阻塞了河道,清理三天不能清理凈。慘不忍睹,慘不忍睹啊!”
老孫頭重重的跺了跺腳,他的情緒激動身子微微的顫抖著,余振生扶著他在路邊坐了下來,此時他心里如同堵著一塊大石頭,想到胡大的遭遇,又想到那天那兩個日本人說的話,好了傷疤忘了疼,便心里燃起一股怒氣。
怎么會忘了疼,傷疤始終是傷疤,正如老孫頭當(dāng)下的創(chuàng)難掩的愴痛,如同歷歷在目。
“洋人進了城之后那些洋兵每天在街上亂串,他們帶著洋槍上街,搶首飾、洋錢、時辰表,要雞鴨、西瓜、雞蛋,誰要稍微反抗他們就會開槍,那時候能活下來可是真難。這都不算什么,振生你知道最難的是什么嗎?”
余振生實在想不出在那樣的情形下還有什么更難的事,他難過的搖著頭。
老孫頭冷哼了一聲:“洋人打我們,我們打不過,可開槍的很多都是華勇營的...”他張著手比了個手槍的手勢:“一個月八兩白銀,兩年服役滿還有三十兩白銀的獎勵。洋人就是用這個辦法,招募中國人打中國人。他們是為了錢,就屠殺我們國人,還有為了活命給洋人帶路,給洋人送水送肉,給洋人扶著云梯.....”
老孫頭猛拍著自己的大腿,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在夜幕中如同困獸般。余振生卻被胸口的怒氣憋的發(fā)悶,他沖著鼓樓方向啊啊的大喊了兩聲。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把胸頭的這口氣吐出來。
而他這喊聲,卻讓街上還亮著的三兩處住家的燈忽的熄滅了,在這樣的年代人們?nèi)缤@弓之鳥,這突然的吶喊嚇得他們趕緊熄燈,抑或他們會躲在漆黑的房間里,悄悄的朝外面張望,那又有誰知道呢。
老孫頭也并不阻攔余振生,他若年輕也會這么吶喊,可是他現(xiàn)在喊不出來了。余振生喊完,又坐回老孫頭旁邊,他并沒有因為喊出來心里更痛快,反而愈發(fā)有些壓抑。他想到雷家的事,想到云子的事,這都不關(guān)洋人的事,他們這些軍匪,地痞惡霸,甚至和洋人一樣可惡。
一老一少靜靜的坐了一會,余振生才扶著老孫頭站起身繼續(xù)朝回走,老孫頭的心情是沉痛的,卻也因為說起這段的沉痛反而覺得親生兒子意外的死不算什么了,畢竟他寧可他死也不想讓兒子禍害人,去當(dāng)漢奸去繼續(xù)做惡事。這么想便漸漸重新藏起那份沉痛腰桿也直了起來。
余振生陪著老孫頭走著,送他到家胡同口。一墻之隔的院子還有燈光,一個男人的聲音咿咿呀呀的唱著評戲,余振生想,這就是崔衛(wèi)說過的石老板吧。
忽然那院子就傳來女人的咒罵:“大晚上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要唱園子里唱去?!甭犅曇暨@是四丫娘。
想起這四丫母女,振生仿佛被冰碴激了一下,他咧了咧嘴準備跟老孫頭道別。卻見老孫頭指了指隔壁院子說道:“看到?jīng)],石老板的客座場場爆滿,擠了袁文會園子的生意,這說不讓唱就不讓唱了。行了,我也到家了,你趕緊回去歇著!”
看著老孫頭進了院,余振生一轉(zhuǎn)身就出了胡同,不知道為什么,他寧肯繞路走,也不想經(jīng)過楊四丫家的院子,他生怕這會兒楊四丫一開門出來,拉著他再說什么,只怕這回也沒有何叔,韓掌柜和崔衛(wèi)來解圍了。
嚴彩娥還沒來得及給雷家寫信說伙計的事,就接到了姐姐的來信,她把信給張春明看過之后,兩個人都沉默了。
“還是去一趟吧,再說你也幾年沒回去了!”半晌張春明說道。
“那我?guī)е飪阂黄鹑?,她跟著我?xí)慣了?!眹啦识鹕塘康目跉庹f道:“要是老孫頭在就好了,畢竟他這些年走的路熟了?!?p> “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坐火車安全些,我讓崔衛(wèi)去買票,你把我們的行李收拾一下。”
“我們?”嚴彩娥抬起頭詫異的看著張春明。
見張春明疑問的目光看著自己,就又問道:“你也去?王小姐的事不辦了?”
張春明苦笑了一下:“我是那么沒輕重的人嗎?”雷霆畢竟對他有恩,兩人還是連襟,無論如何他也要親自去一趟的。
“那振生和栓子要不要回去看看?”
張春明搖搖頭:“他們兩個這個時候回去有什么用”
張春明心里盤算著:店子重裝也不是三兩天能干完的事,劉福送他哥回家了,胡二也要在家呆幾天,振生和栓子再走了,這院子就沒人了。
“那芳兒?”
“有群青在,孫嬸能照顧她生活,再說這丫頭以前不也跟著表嬸的,咱們不在問題不大?!?p> 張春明反手關(guān)上門,哐當(dāng)一聲打斷了嚴彩娥想要繼續(xù)的問題,她征了一下心里有些生氣這個雷霆啊,怎么就這么管不住自己;心里發(fā)酸,這個雷霆啊到底要娶多少房。又感嘆,好好的家業(yè)就這么完了,姐姐可怎么辦?又有些擔(dān)憂,都是女人身上出來的禍事,但愿張春明別犯了這事上,那張記也就完了。
偌大的院子白天只剩下了余振生一個人,他也是第一次覺得,日子這么孤單無趣。崔衛(wèi)最近心情不好,笑容還在只是因為他那本來就三分笑意的眼睛,但仔細看臉上卻是僵持的,即便是依舊和街坊鄰里打招呼,也顯得應(yīng)承的成分多了。他的話也少了很多,晚上也去街上,碰到熟人喝兩口,沒碰上熟人就自己喝口悶酒。
每天晚上崔衛(wèi)回來的時候,都醉醺醺的拿著給蕊兒買的糖堆,第二天想起來拿給余振生:“吃吧,天快熱了不吃也糖都化了。”然后便自己笑“我怎么又忘了,蕊小姐跟掌柜的去山西了啊?!钡搅送砩虾攘司?,他依然習(xí)慣性的又買回來。
“崔哥,我一個大男人天天吃你糖堆兒,我都不好意思了。”余振生咬了一口糖堆,喀嚓的糖皮脆生生的甜甜的入了口。
“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借你錢還沒還我還沒不好意思。”
“我才不急,你怎么每天都給蕊小姐買糖堆兒?”他含著紅果含混的問著,跟崔衛(wèi)搭著話。
“蕊小姐啊,吃東西不消化就肚子疼,這不是紅果助消化嘛?!?p> 余振生把剩下半個糖堆放在桌上的盤子里,栓子回來吃點這個還能生津止渴。他跟崔衛(wèi)打了個招呼就跑到何斌的書報攤前,翻了翻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想看的書。
正要走,卻看到那酷似陳先生的人又來了。他盯著那人看,那人東摸西摸就是不買書,但又好像在等什么。余振生是個識趣的人,他只好朝店子走去。
那人卻跟著他走到店子門口,朝里面看了看,而就在這時一輛車在張記門口停了下來,開車的是劉超,今天他一副有錢人家闊少的打扮,西裝禮帽。他下了車之后紳士打開后車門,里面的鄭雨詩也下了車,另外一側(cè)下來了張群青。
劉超關(guān)上車門,一抬手看了下手表自言自語般的說了聲:還好!
“什么還好?”鄭雨詩俏皮的問道。
“就是這里,你們?nèi)タ窗?!”劉超一指旁邊鳥籠店。
這幾天鳥籠店門口已經(jīng)清理干凈,只是店鋪里面還沒收拾,依然是黑洞洞的對著街道。
“我天天看,你陪著雨詩去!”張群青拉了拉劉超。
“行了,你快去吧,人家都說這鋪子當(dāng)嫁妝了?!眲⒊浦鴱埲呵?,把他推到鄭雨詩身邊。
那兩個金童玉女般的年輕人羞澀的對視一笑,含情脈脈,臉上泛著紅暈。
“崔哥,帶我們前后看看!”張群青叫了崔衛(wèi)過去,劉超走到余振生面前問道:“今天有沒有人來問東西?”說這話的語氣好像他是這店的掌柜。
余振生搖頭,余光看到那人還在朝店里張望,只好問道:“先生,我們鋪子再重裝得過過幾天才開業(yè)呢。”
那人笑笑:“這樣啊,那麻煩了,我真著急買一批貨?!?p> 劉超這才注意到這位客人,便轉(zhuǎn)臉問道:“這位先生,您要買什么貨?”
“南方山里瘴氣重,想買點除蟲的藥,不知道有沒有???”
余振生本來就有點生氣,這人這么像陳先生偏偏不是,聽他這么說便答道:“我們這里是染料鋪子,不賣藥!”
劉超卻攔著余振生笑道:“除蟲藥?什么蟲子啊?藥是有的,您得說清楚,免得用錯了?!?p> “蠶蟲!”那人神色凝重起來。
劉超點點頭,回頭對余振生說道:“振生,幫忙盯著點兒,我借地方用下!”
劉超說完便引著那人朝堂屋走去,余振生知道劉超跟張群青好的跟一個人一樣,平時出入張記也是自由。現(xiàn)在張記院子空著,借個地方說話也不是大事。
倒是那人從余振生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竟然對他眨眼笑了笑,這一笑余振生又困惑了,他不是陳敏先生還能是誰?這個陳先生到底在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