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遼東后,楚玖妹面臨著一個非?,F(xiàn)實的問題。便是很難雇傭到肯去奴爾干的向導。
這里的每個人都在說如今的奴爾干之地,已經(jīng)太過危險。畢竟現(xiàn)在所謂“奴爾干都司”的這個稱呼,對朝廷唯一的意義,也就是還在把這片遼東以北的廣大地區(qū)作為政治犯的流放地。而對那里的管理,卻早就名存實亡。
要知道,作為邊疆地區(qū),軍事上的壓力讓遼東各地方有著一個明顯的特點。那便是所有的聚居地不是軍鎮(zhèn),就是軍事衛(wèi)所。并且當?shù)氐能姂簦静淮嬖谙耜P內(nèi)一樣武備松弛,成建制的退化成農(nóng)夫的現(xiàn)象。
所以,在當?shù)厝塑娛禄潭阮H高的認知里。想去奴爾干,隨著大軍犁庭掃閭是可以的,但單槍匹馬獨闖虎穴卻是不行的。
而且這里的人不知是不是全部為軍人的緣故,還都很固執(zhí)。不愿意進入奴爾干不說,而且錢給的再多也沒用。
也就是就在這時,張大安出現(xiàn)在了楚玖妹面前。
楚玖妹看得出,這名當?shù)剀姂綦m然拼命不斷的向她自稱之前干過鏢師,但本質上卻算不上是一個合格的向導。只是當時的情況下,她也的確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楚玖妹在張大安的帶領下,二人在進入奴爾干后便在白山黑水的老林子里四處搜索。在歷時多日的徒勞無功后,終于在一天的中午干糧見底。欲尋當?shù)夭柯溲a充的他們,在要接近奴爾干的舊日官道時,遭遇了一群操著高麗語的人的伏擊,僥幸逃離。
“大安哥...”楚玖妹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們是如何逃掉的?”
她有點搞不明白,因為那群說高麗語的人并不是一群易與之輩,相反窮兇極惡,又怎會如此輕易的讓她們逃出生天。
“哦,你腿受傷后,俺背起你便跑來著?!?p> “可我記得始終那群人跟得很緊啊?”
“額,但確實是甩掉他們了啊...”
“可大安哥你的腳程不應有那么快的,我記得...是了!當時那群人在后方的聲音就如同突然銷聲匿跡般一樣,很不正常?!?p> 張大安聽了這番話后,目光在一瞬有些失落的瞧向地下,但又抬頭強笑道。
“嗨,那個...俺是不快...但終究還是跑掉了不是?玖妹你就別擔心了。”
“...大安哥,抱歉,我不是想說你什么的,你別在意?!?p> “沒有沒有,哪能哪能...”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不僅因為沒有合適的話題可聊,更因心里都清楚,既然再次決定明天找上大路回上一個對漢人還算親近的女真部落補充物資,便等于承認這些時日的搜索已然失敗。
“額!下雪了...”
其實每當看到落雪,對于生于北境的張大安都會感到很親切??蛇@次,張大安卻直接急了。因為就當?shù)谝黄┗ǎ涞剿募缟现?。剎那間,降雪的趨勢直接演變成了漫天的暴雪,刮得他一時睜不開眼睛。“怎么突然就下得這般大...”
張大安努力的朝楚玖妹的方向尋去,因為火堆這時被吹得左搖右晃,周圍的能見度降了下來很多。
“玖妹,你的腿有傷,先別起身,等俺過去!”他在風雪中喊著。
右側有他提前掘出的臨時地窩,很小。本來是擔心夜里冷,為楚玖妹準備的。但之前氣溫一直還可以,他那時怕楚玖妹憋悶,又生了火,便也就沒去用。這時他反而慶幸,因為正派用場。
他終于摸索到了楚玖妹面前,想要把人扶起來...
可正在此時,突然傳來一陣來人的腳步聲。二人前方不遠處,那已是一層落雪的干枯落葉,被踩得扎實作響。很快,一道高大的人影從雪霧之中浮現(xiàn)出來。然后,再如一桿挺立在雪地中的軍旗一樣,筆直的立在了原地。
張大安依稀能看出,來人身上披盔戴甲。
可再向此人的手中看時。那細窄,并呈弧線的形狀,卻又不得不讓他炸了毛?!百恋??”
“入他娘的!倭寇!”
張大安立刻拔出刀來,沖向了那道高大的身影......
張大安是軍戶,在衛(wèi)所里無牽無掛。
在這個年頭的軍隊里,軍戶不如招募兵。因為軍戶有身份限制,還代代如此。不僅要戍守在當?shù)兀€要參與生產(chǎn)建設。哪像招募的大頭兵,只管打仗就行。所以像他這種身份,換成一般人可能早就離開衛(wèi)所,不做軍戶了。畢竟抓捕像他這種孑然一身的個體,朝廷連成本都劃不來,自然也就沒必要擔心逃離被抓捕的可能??删驮谶@種背景下,偏偏整個衛(wèi)所里卻沒有一人認為張大安會產(chǎn)生不再做軍戶的想法。而且張大安身高體壯,一向認為他自己頗有勇力。但不知怎么,見過張大安的人,也從沒一個認為他是名合格的習武之人。
記得一次,一名商人來衛(wèi)所中尋些人手,用作保護商隊。這些而敢來關外做買賣的商人向來清楚。當?shù)啬切﹫允刂吔?,卻又從不被朝廷放在眼中的遼東軍戶們,收入一直十分艱難。所以走鏢的這種黑活,自然大有人干。
當時,張大安找到那商人毛遂自薦,并且很有自信。
不過,商人卻只是稍微打量了他一下,嘴角一絲譏諷便提了起來,直接說。
“小兄弟,你瞧著不成事,還是算了吧。”
“你這話咋說的?來人之中屬俺最壯。你竟不用...”張大安有些氣惱。
這讓他站在商人面前又想了想。
“這樣,俺給你露兩手,你看看俺的本事行不行...”
“呵呵,小兄弟,有緣的話,下次吧?!鄙倘苏f起話來,普遍不得罪人。
可商人身側的隨從,看到自家主人說完后,便沒那么愛結善緣了。
“起開!”
張大安還在遲鈍的思索著商人話里那個“不成事”是什么意思,所以也就沒來得及對隨從的無禮做出反應,迷迷糊糊便讓開了。
高大的他站在一邊,任由商人一行從他眼前走過。他至始至終都沒有意識到,恰恰是這樣的反應,才說明了他為何無法在商人那里找到工作。
張大安小時候,家鄉(xiāng)衛(wèi)所里經(jīng)常會進行只有少年人參加的圍獵。
畢竟按照朝廷祖制,軍戶人家的孩子就算長大,也依舊是軍戶。所以這種少年人之間的圍獵,也是遼東邊鎮(zhèn)提前鍛煉兵源,甄選好苗子的一種手段。
在一次圍獵中,已經(jīng)蟬聯(lián)了三屆第一的張大安把弓引滿,讓箭射向他狩獵的目標,一只梅花鹿。
那鹿倒下了,重重地砸在草地上,四肢胡亂踢騰。
直到認為自己即將會拿到第四次第一的張大安靠近時,才發(fā)現(xiàn)插在梅花鹿身上的箭,有兩支。并且很快,一名少年獵手從另一面趕了過來,還宣稱他是先于張大安射中鹿的。
馬上,衛(wèi)所里來觀看圍獵的成人們,都聞聲聚集到了這里。
但張大安并不緊張。
因為兩支箭中,白色箭羽的那支為他所有。準確無誤地命中了梅花鹿的心臟。
相反,另一支箭雖然同樣命中,但卻被骨頭卡住。就算是先射中的,但按照衛(wèi)所里的規(guī)矩,只有造成致命傷的人才是勝利者。
衛(wèi)所的長官作為裁判,上前觀察后,同樣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
當兵的人自然也沒那么多廢話,長官回過頭來便向兩人問道?!鞍咨鸺悄銈z誰的?”
就在張大安正要無比歡喜的承認那是他的箭時,他的對手卻哭了。
張大安這才記得,這名年紀和他差不多的少年獵手,在過往衛(wèi)所組織的圍獵中,每次都是最后一名。
甚至張大安明白。按照以往的成績,那一刻就算白色羽箭真的不是他射的,只要他說“是”,衛(wèi)所長官也只會相信他,卻不會相信那個少年獵手有這種本事。
就見張大安滿不在乎的摳了摳鼻子。
“是二虎子的。”
長官看了看一旁這時已然愣在原地,還時而抽泣的,那個叫“二虎子”的少年獵手。
然后長官瞇起右眼,又看了看張大安。
“這次得勝的是老于家的二虎子!”
短暫的沉默后,長官吼了一嗓子。低下頭去把兩支箭拔了出來,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種表現(xiàn)也使得本還有些得意的張大安,不知為何,心中突然忐忑起來。
結束后,張大安一回家,父親便問。
“聽說這次圍獵,你輸?shù)袅???p> “輸了...”被眼前這名為帝國殺戮一生的老兵質問,總是讓張大安感到緊張。
“輸誰了?”
“于二虎...”
“老于家的那個慫包蛋?上次圍獵的最后一名,那可是個打狼的??!”
“爹,那個...其實大上次也是...”
“那你怎會輸給他?”
張大安考慮了一下。
他覺得自己在精神上總是很難違抗父親,所以說了實話。
于是,他也總是如以往一樣,挨了一頓打。
可是當日令張大安印象最深的卻不是挨了打,而是后來在吃飯的時候,父親對他說的一句話。
“別去干你不想贏的事...真去干了,也不過是去給你自己丟人罷了?!?p> 張大安注意到,那一刻的父親,很失望。
后來,這句話就像是一個魔咒,在以后的圍獵中,張大安再也沒有拿到過什么像樣的成績,反倒是讓他開始熟悉起一些修理弓箭的活計來。而且也讓他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產(chǎn)生了一種心結。這種心結始終影響著他的行動,讓他畏手畏腳卻不自知。雖然依然沒有讓他放棄練習武藝。但日復一日的削制箭枝,外加不停的把一支支箭頭打磨尖利,再輪到張大安回首去想時,心里卻也不得不承認。這時已不再是少年的他,好像已經(jīng)好久好久,不再去夢想成為如父親那般梆梆硬的一條好漢了。
直到有一天,楚玖妹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把一柄三發(fā)弩遞向了他。
“這位兄弟,這個能幫我修一下嗎?”
按理說,雖然從未把販賣弓箭當成自己的歸宿,但經(jīng)營的時間長了,一般對于利器的用途,張大安是不會向客戶多問的??煽粗矍暗娜l(fā)手弩,張大安還是不由自主的抬頭看了一眼。
只不過很快,又把頭低了下去。
這令楚玖妹感到有些奇怪?!霸趺戳耍窟@活...你不想接嗎?”
“倒沒不想接...俺只是怕接了,將來會惹麻煩?!?p> “為何?”
“你手里這玩意是朝廷管制的兵器,錦衣衛(wèi)的番子才能用的。你們這些江湖中人倒是不在乎,但日后若是官府追查到這里,俺必定是要吃瓜落的?!睆埓蟀部粗幻魉缘某撩?,解釋的很直接。當然,他倒是覺得對方未必會把他的話當回事,畢竟在他的認知里,哪一個幫派份子會在意法律和平民呢?
反應過來的楚玖妹,看向手弩。那是宗門配給她的。弩機上用刀劃花的一塊,本應是刻著匠造印記的位置,讓她很輕易的就能識別出對方說的是實話。
“幫幫忙可以嗎?這個我真的有急用,錢我可以多加的...”
可又看到對方始終低頭抿著嘴,一副不想繼續(xù)交流的樣子,楚玖妹只得輕嘆道?!八懔耍以偃ハ雱e的辦法吧,給你添麻煩了...”
“...嗨,算了,姑娘,把弩拿來吧,記得明早來拿?!?p> “當真?”
“...嗯?!?p> “太好了!多謝!”
“也沒啥,你一個女子闖蕩江湖已是不易,若是再沒有了能殺傷遠敵的家伙事兒,在這關外行走,必是要吃大虧的。對了,俺得給你這弩打個記號。你叫什么...額,不是!不是!女兒家的名字俺可不敢問!俺只是要個稱呼,不用說真名。俺們這里販走的東西都要記的,否則衛(wèi)所里的長官會來查...”
“楚玖妹?!?p> 看著眼前落落大方,向他抱拳施禮的這名姑娘。張大安有些驚訝。因為這名字并不像假的。而且一個敢如此自信的說出自己姓名的女性,也并不多見。當然,這也更坐實了張大安認為對方是一名幫派份子的想法。畢竟在這個世道,有名有姓的女性,肯定都不簡單,身后必然都是有些跟腳的。
“還有...這種弩,俺也是第一次修。到時修的不好,可莫要怪俺?!?p> “必是修的好的。”對方答應修弩,楚玖妹很開心。
她還特意回頭指了指,繼續(xù)說。“剛才那家賣氈的還和我提你來著,說你是這里修弓手藝最好的人。少年時還總是在圍獵中拿第一。一般精于射術之人,必然也會對一些獵遠用的兵器有所研究。所以我相信這弩必是修的好的。”
聽了這話,張大安楞了一下??戳丝闯撩蒙砩线€帶著一塊捆好的毯子,再向楚玖妹指過的方向看去。那里站著于二虎。就是當初那次圍獵比賽中與他一同射中梅花鹿的那個少年獵手二虎子。
“原來這姑娘是剛從二虎子那買了東西過來...”張大安才反應過來。
而二虎子這時看到張大安看向了他,直接憨笑的擺了擺手。很明顯,二虎子一直在關注這邊的情況,并且看上去很高興張大安能夠做成這筆生計。
張大安本來還對二虎子帶了點埋怨,因為他并不愿讓外人知道他少年時圍獵的事。但他知道,少年時的那次恩情,至始至終讓二虎子對他充滿了善意。所以當時瞧著二虎子關切的樣子,他終究還是強行裂開自己的嘴,朝對方笑起來示意回去。
“小妹這里還想多打聽一句,此地可有做向導活計的人嗎?”看到張大安顯得很好說話,楚玖妹想再問些情報。
可這時張大安的注意力,還沒有完全從二虎子那邊轉回來,所以回答的很應付差事的感覺。
“哦,應該是有吧?!?p> 他看到二虎子并沒有收拾好散落地上的氈針木錘等工具,便負著一大塊剛打好的毛氈爬上了梯子。準備鋪在高處,讓陽光晾曬。
而更吸引他注意力的則是地上工具中的一柄大號氈刀。那刀子正巧被扔在那梯子之下。
再看二虎子爬梯子時笨拙的樣子,要是真摔下來,保不齊會讓那刀子傷了,張大安不由得去想。畢竟二虎子的身手可謂是從小到大一直都差勁的很。
“那可有熟悉奴爾干的?”楚玖妹還在問。
“哦,應該也有吧...”
“能否相告哪里去尋這樣的人?”
“哦,去哪里啊...誒,二虎子!小心...哎呀!天爺!!”
張大安拼命向二虎子跑去。
二虎子從梯子上摔倒了,摔到地面時正巧被地上的那把刀子豁開了肩頸處的大動脈。那傷口大到皮肉已經(jīng)外翻。以至于立刻在二虎子身下迅速形成了一汪鮮紅的血泊。
張大安起初還想用瘡藥糊住那恐怖的傷口,但不管糊多少都會被鮮血立刻沖開。
“有火藥嗎?”
張大安被問愣了。
“啊?火藥?”張大安不解的看向楚玖妹?!澳阋鹚幐陕铮俊?p> “用來救他!”
“你懂醫(yī)術?可誰會拿火藥救人?”
“叫藥的,我便能拿來救人!快!”
于是在溫暖的陽光下,楚玖妹作出了一次令張大安永生難忘的急救案例。
當灑滿的火藥在二虎子的傷口上被點燃后,爆發(fā)式的灼燒,奇跡般的把血瞬間止住。
二虎子的命,保住了!
當時所有人都爆發(fā)出了歡呼聲。張大安尤為開懷。他看向楚玖妹,發(fā)現(xiàn)楚玖妹同樣很歡喜。那笑容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很好看,讓他覺得非常舒服。也是在那一刻讓張大安認識到,與他之前見過的那些江湖中仗著點本事便無比驕傲的法外之徒相比,楚玖妹是與眾不同的。
他猛然回想起在施救時,楚玖妹眼中有種神采。
那種神采,令他有些自慚形穢。
因為很久以前,他曾在二虎子的眼中看到過類似的神采。那是少年時,二虎子和他混熟后總是說自己喜歡去圍獵,還想得第一名的時候。
而張大安覺得本質上他與二虎子是同一種人。同一種缺乏追求,沒有理想,做不成事的人。那既然是同一種人,這種神采在他少年的時候,也應該同樣存在過。所以他下定決心,從那一刻起,這輩子一定要做幾件自己最想做的事,把那種神采尋回來。
而當時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想幫幫楚玖妹,也好叫楚玖妹沒事多笑一笑。
他喜歡看那笑容。
而且也是那笑容,給了他想要改變自己命運的動力......
一回想起這些。感到額頭處傳來的一陣酸痛的張大安,終于睜開了他的眼睛。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類似山洞里的地方,自己的身邊堆著一束火。
他看到楚玖妹正把水囊湊到他的嘴邊。
他的確很渴,這也讓他差點忘記了自己之前為什么會在突然之間便失去了意識。
直到他看到,在他對面坐著的那名在雪中出現(xiàn)的,拿著“倭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