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路上,楚玖妹和張大安兩人,便一直沒有任何的言語交流。
老兵則為了送他們上奴爾干的老官道,在前方引路。
楚玖妹走在中間,她一直沒有回頭去看張大安。不過,身后張大安的腳步聲,卻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大腦中引起回響。
到了舊日的官道。
“就送到這了?!崩媳f。
“多謝前輩這段時間的照顧,我們走了。”楚玖妹鄭重的道別。
“嗯?!崩媳牢康狞c了點頭,但嘴上卻說。“姑娘,雖然你分析的那些有點道理,還說了會讓你們神藥宗來處理那東西??梢坏┯袡C會,我還是會殺死他。”
“晚輩曉得?!背撩帽硎纠斫狻?p> 其實楚玖妹做出這個決定,本就是因為她不想辜負任何一方??啥嗳盏南嗵帲矟u漸熟悉了老兵嫉惡如仇的強硬脾氣,這也讓她也打消了在這分別的最后,再次去勸老兵和他們離開奴爾干的想法。
因為像老兵這種明顯對于善惡有自身標準,行事有自身準則的俠義之士,對于自己行為會產(chǎn)生的后果肯定也會有著承擔責任的覺悟。所以作為一名江湖人,楚玖妹必須尊重對方的選擇。
可老兵接下來一刻,卻問了一句讓她有些難以回答的話。
“那你打算到了遼東后,便和這小子分別了嗎?”老兵問的話里帶上一旁的張大安。
“嗯。”楚玖妹只好點頭應了一聲,雖然她知道張大安此時肯定在關注著她的回答。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老兵搖頭嘆道?!鞍?,對你們二人來說,如此也好?!?p> 楚玖妹知道老兵是在開解她,最終努力的笑了一笑。
張大安卻搞不懂老兵說的那詩句的意思。不過,楚玖妹終究是在和老兵的對話中,再一次確認了回到遼東后便要和他分別的消息。對于這種已知的結果,他心里終究還是有思想準備的,所以不至過分失落。所以很快,他便也不再糾結于這個問題。只是在勸老兵隨他們一起離開奴爾干這件事上,他的想法明顯不同于楚玖妹。他還想做一下最后的努力。只不過對于不善言辭的他來說,話語組織得有點結結巴巴的。
“大叔,那個...您跟著俺們一同離開這得了,這里多危險啊...”
張大安還在為當日說了那些傷害人的蠢話,而對老兵心懷愧疚。所以,他感覺自己此時應該是又做了一次明知結果的無用功。
可令他詫異的是,老兵并沒有像以往做出一副根本不屑于打理他的樣子。而是從背負在身后的箱籠里,拿起了在雙方相識當日,張大安便注意到過的那柄精致的火銃。然后問道。
“打過銃嗎?”
“額...嗯,打過三眼銃...”張大安雖然還沒太搞清狀況,但還是老實的點頭。
三眼銃在遼東邊鎮(zhèn)的制式軍備中,向來擁有最崇高的地位,普及率也很高,張大安當然玩過。不過他感覺那種玩意射程很短,也并不精確。當初他聽他父親也說過,在戰(zhàn)場上,三眼銃反倒是裝填上散子,離近了對著敵人亂噴之時的威力才叫一個大。
“知道如何擊發(fā)便好?!崩媳m然還在板著臉,但還是對著張大安點了點頭。然后把那柄火銃遞向了張大安,說道?!斑@是桿鳥銃。和三眼銃不同,可射遠,準得很。從今日起,這銃,你小子便拿去吧?!?p> “?。款~,大叔你...這如何使得?不成不成...”
張大安他認為除了不應亂要老兵的東西外,更覺得自己受之有愧。
他一個勁的猛去擺手。
直至擺到老兵硬梆梆的吐出幾個字?!按碎L者賜也!”
張大安這才在老兵不耐煩的瞪視下,雙手十分小心的接過了鳥銃。
隨后又接過火銃的彈藥時,他聽到老兵的一句囑咐。
“日后若遇陣仗,遠時,只管銃射。近了,再用你爹教你的甲刀之術搏命。說不定可叫你這小子多添幾年陽壽!”
在那一瞬間,張大安有點想哭。老兵不僅沒有計較他說的那些淺薄的挖苦,還把那日對他的一番提點,給出了最后的答案。再結合老兵在奴爾干生存環(huán)境的殘酷,他便馬上理解了手中火銃究竟有多么珍貴。
他朝老兵拜了下去。但很快,楚玖妹卻來扶他。
“大安哥,起來吧,老將軍已經(jīng)離開了?!?p> 張大安趕忙起身。才發(fā)現(xiàn),老兵的背影已經(jīng)快要消失在了遠處。
張大安趕忙喊起了道別的話,雖然顯得有些可笑,但老兵還是駐足停下。朝張大安和楚玖妹又揮了揮手,最后回頭走遠。
老兵已經(jīng)很久沒有與同類相處了,所以他對于自己剛才在分別時,竟然還做出了揮手這樣的動作,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驚奇。
而且與楚玖妹和張大安的這段時間的相處,也并不像他當初想象的那樣會讓他感到麻煩。
甚至他感覺這段日子他過得還不錯。
姓楚的幫派小姑娘始終對他保持了足夠的尊重和敬意。不僅懂醫(yī)術,改善了他的一些因衰老而導致的病痛。做起飯菜的手藝也很是可以,至少比他這種把食物做得連火頭軍的大鍋飯都不如的人要強上千萬倍。甚至簡單的松針煮水喝,都讓他的視力更好受了一些。他能看出小姑娘在感情上的一些心思,但對這種終將無終的感情,他除了勸一勸也沒有太多的辦法。
而那個姓張的遼鎮(zhèn)小伙,雖然沖動,且遇到事情總是很難沉得住氣。但這種年輕人因為經(jīng)歷太少而產(chǎn)生的通病,在他眼里其實也不算個什么。而且為了增強實力,能想出對他一再“挑戰(zhàn)”的激將法子,也讓他多少產(chǎn)生了些關注的興趣,若時間允許的話,沒準他倒是愿意認真指導一下這個小伙子的武藝。這也是導致他會在今日分別的時候,把自己的那把火銃贈予對方的緣由。當然,他很難判斷對方是否能用得好火銃。但至少他感覺自己為對方構建的戰(zhàn)斗思路,大致上是不會有錯的。
畢竟,就拿他手中握著的那柄戚家刀來說。當年這種刀被戚家大帥創(chuàng)造出來的最初目的,也本就是去作為銃手的副武器,在被敵人接近又來不及射擊之時,用以貼身搏命的家伙事。
而那遼鎮(zhèn)小伙身板雄壯,年幼時又曾善于狩獵待伏,本身想要練好火銃其實應該不算難事。再加上小伙子明顯從家中那位,顯然曾做過刀盾手的已故父親那里,學習過大量肉搏的招數(shù)。所以在老兵眼里,這是一名天生該去練火銃的料。無非用的近戰(zhàn)兵器是刀片厚重的樸刀,而非他手中的戚家刀罷了。
雪又開始落下。很快被蓋了一身雪的老兵,卻根本沒去在意。只因一想到戚家刀這里,多年來一直不得與人傾訴熱血衷腸的他,開始不由自主的回憶起了當年的一些往事。
實際上戚家刀能有今日的風光,和它的創(chuàng)造者,民間人稱“戚虎”的戚家大帥,本質(zhì)上并沒有太大關系。
真正將此刀發(fā)揚光大之人,其實是另一位老兵最初跟隨的元帥。
那位元帥姓俞。
俞帥不僅在國朝軍中,是可與戚帥并列的舉世名將,更是當時在江湖中以“俞龍”為稱號的天下第一武術家。
老兵永遠記得自己年少時,作為俞帥的持劍侍者,親眼見證了俞帥單槍匹馬成功挑戰(zhàn)整個福建南少林的比武過程。當時俞帥那卓絕群倫的武藝,令他驚為天人。也正是俞帥借棍存劍,以棍法化為劍經(jīng),才讓戚家刀一越成為了軍中的神兵利器。而他在俞帥帳下效力的那段抗倭時光,也是他這一生中當兵當?shù)米铋_心的一段日子。在那里他從不擔心什么官場的算計,因為俞帥對部下只看軍功和才華。他很受器重,因作戰(zhàn)勇猛被俞帥不斷得以提拔。積累了數(shù)不清的戰(zhàn)功,被士兵視為楷模。
只不過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所以好景也總有盡頭。不讓部下講究溜須鉆營的俞帥,自己對待朝中的上峰大員們也是從不鉆營。以至于沿海抗倭局勢穩(wěn)定后,立刻就被朝廷的一紙文書罷免了官職。
而俞帥的很多忠心的部下,也被朝廷從俞帥舊部中肢解調(diào)離。這樣一來,就算又朝一日俞帥起復,也無法召回他們這些得力的助手,再想建功翻身也就必成空談。就這樣,老兵作為這些忠心部下中最為鐵桿的死忠。也被明升暗降調(diào)去了遼東邊鎮(zhèn),被閑置了起來。
而回憶往事到了這一層,老兵不禁想起了那天遼鎮(zhèn)小伙質(zhì)疑他在奴爾干的身份時說的那些話。那些話也讓他又接著回憶起了他到了遼東之后的那段際遇。那是他被朝廷流放到的奴爾干的開始。
在去到遼東后,任俠好義的他就如同是一只文武雙全的無頭蒼蠅一樣,在關系場上四處碰壁,碰得是人見人煩。而且這種情況一直難以好轉(zhuǎn)。
尤其在奴爾干的問題上,他和他的遼鎮(zhèn)同僚們分歧始終非常的大。
終于在某一日的下午,遼鎮(zhèn)的元帥叫他到當面問話。那是他這一生當中見過的第三位元帥級別的軍官。但不同于自己先前效力,以“龍”為號的俞帥。也不同于在沿海抗倭時,有數(shù)次并肩作戰(zhàn)之緣,以“虎”為號的戚帥。論起給人的感覺,他眼前的那位姓李的遼東大帥,則更像是一位盤踞在北國雪原中的狼王,狠戾,冷酷,富有智慧和野心。那種善變的軍閥氣質(zhì),總是十分的突出。
大帥把什么東西在手里晃了晃問道。“這折子是你遞上去的?”
他看了看?!笆堑摹!?p> 那是他連越上峰數(shù)級,彈劾眼前的這位遼東大帥在奴爾干問題上毫無作為的奏疏。
奴爾干之地,在幾十年前曾經(jīng)分離出去過一次。那時當?shù)厮熊娛滦l(wèi)所,以及開國時所建的官道和驛站都被反叛力量毀于一旦。不過在丁亥年非??斓谋惚怀⒁岳缤哐ǖ淖藨B(tài)收復了回來。只是鑒于在當?shù)乇揪筒痪邆淙丝趦?yōu)勢,而舊日的官道和聚居地在叛亂中又多被損毀。所以朝廷在無奈下,扶持了當時極為弱小的建州女真,設立建州三衛(wèi)。讓這些建州人以類似有編制的雇傭兵身份,來保衛(wèi)重新收復的奴爾干都司。而建州三衛(wèi)的軍事指揮權,也從那時起,暫時改為由遼鎮(zhèn)軍方直接負責。所以目前的直接負責人,正是他面前的這位元帥。
“那你有想過這樣一份折子就算遞上去了,會有什么用嗎?”大帥問他時,把他的奏疏扔在了一旁,可他從大帥的語氣中沒有聽出有什么嘲諷之意。
但他還是說道?!斑@折子此刻既然出現(xiàn)在大帥這里,那看來是無用的?!?p> 這是很明顯不過的事,如果真的有用,此時出現(xiàn)在這位大帥面前的便不會是他,而應該是朝廷派來罷免大帥官職的欽差。這讓他有點失望。
在未到遼東之前,身在東南沿海的他,最初對奴爾干這片幾十年前被光復的土地的唯一認知,就是在軍中備制的疆域圖中最遙遠的北方,畫著的幾筆叫做“奴爾干都司”的線條。那時他在關注朝廷邸報的時候,偶爾會看到遼東軍隊在奴爾干獲得平叛捷報的消息。他感覺這很正常,鑒于帝國的疆域太過廣大,從北到南接收消息從來都存在著不對等的失真。所以他認為這不過就是常見的虛報戰(zhàn)功的軍方貓膩罷了。
當時他天真的估計,也許奴爾干地區(qū)依舊存在著一些妄圖再次分裂國土的反叛力量,但絕不應該太多。甚至在來到遼東后,他得知了建州三衛(wèi)已然事實反叛,統(tǒng)治了奴爾干后,雖然很憤怒,但也并不算多么出乎他的意料。因為當時在民間,這事都已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了。
所以至少,這些并不是讓他上書彈劾的全部原因。
“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會無用嗎?”大帥繼續(xù)問著他。
他抿著嘴,不想回答。因為他發(fā)現(xiàn)大帥現(xiàn)在正在揭露著一個令他作嘔的事實。那就是無論遼鎮(zhèn)拼命在奴爾干扶持建州女真,還是不斷在奴爾干相助建州打擊敵對部族。這些事情,朝廷全部都是知道的。
“看來是明白了。”大帥看著他此時的樣子,點了點頭?!澳闩e報我,自然不會有用。整個奴爾干,只有建州女真有財力,與朝廷中的一些人...進行交易走私。對于這些人來說,建州人在奴爾干的統(tǒng)治越穩(wěn)固,走私的規(guī)模就會越大。他們也便可以依靠走私,獲得更多的利益。至于那些與建州為敵的部族,他們可能的確未反叛朝廷。但他們的存在,卻也擋了朝廷那些人的財路。再加上我下面的那些軍頭也需要有“平叛立功”的晉身機會。所以那些部族被剿滅,自然也就不足為奇了?!?p> 可這一番很有誠意的解釋,卻更讓他感到憤然。
這代表了當初他在邸報上看到的那些遼鎮(zhèn)報捷的消息也都是“真”的。而且全是實打?qū)崗纳硤錾汐@得的勝利。只不過那些被平叛消滅的“叛軍”,其實從未反叛。而真正的反叛者明明只有建州女真,結果這個唯一的反叛者卻成了奴爾干之地上最大的贏家。而這一切的產(chǎn)生,僅僅是因為朝中那些鬼祟的一己私利而已。
他不明白在朝中的那些人眼里,奴爾干究竟還是不是國朝的領土,那些被剿滅的部族還是不是朝廷的子民。
當然,同時他多少也能理解,那些人敢于損國肥己,卻并不害怕建州因此在北境做大為亂的依仗,則是來自于他眼前的這名遼東大帥。至少自對方上任以來,即便養(yǎng)寇自重般的令建州女真越來越強,但依然讓遼鎮(zhèn)在軍事的各個層面都保持著極大的領先優(yōu)勢。
但是他不相信,這樣一個強者,怎么可能完全死心塌地的接受朝廷中的那些利令智昏的大頭巾的命令。
于是他問。
“朝中那些人就不怕你借機勾聯(lián)建州,裂土一方嗎?”
“哼哼,裂土一方?那說說,我倒是去何處自立?”大帥來了興致般的反問。
“高麗之地?!?p> “嘿,我在遼東,建州女真在奴爾干,這點兵力入關是不夠...但一南一北兩路進兵,攻占高麗之地卻是不成問題...且得了高麗之后,再將遼東送給建州...這樣朝廷大軍便被女真人的兵力在遼東阻隔...正好可讓我隔岸觀火,坐收漁翁之利...軍略上,倒是說得過去?!贝髱涃澰S著。
只是突然話鋒一轉(zhuǎn)。
“可我不覺得我有那么蠢,因為這對我沒有好處?!贝髱浾Z氣里的嘲諷意味很足?!澳阈挪恍胖灰业哺矣幸稽c這樣的想法,首先整個遼鎮(zhèn)便立刻會與我為敵?...別太高看我。對于上面的那些人來說,我無非就是一個可以保證他們利益的工具罷了。其實不論是誰坐在這個位置,都能做到這一點!包括我的那群手下...而建州的那群女真人則更不值得信任。如果我在高麗之地自立,把遼東給了他們,他們反而助朝廷來攻殺于我的可能性更大。而且朝廷上面的那些人一高興,會因此獎勵他們建州成為新遼鎮(zhèn)也是說不準的?!?p> 最后,大帥著重的補充了一句?!八?,只有我坐在這個位置去滿足所有的人,我才能安全!而只有我安全的把遼鎮(zhèn)握在手里,才能把那些建奴韃子堵在奴爾干,繼續(xù)做他們?nèi)胫髦性陌兹沾髩?!?p> 大帥的這些話,讓他不由得思考了一會。
才說道。“聽上去,大帥并不生我的氣?!?p> “生氣?怎么會?你敢去遞這樣一份折子,無非是想趁優(yōu)勢還在遼鎮(zhèn)之時,直接出兵剿滅建州,收復奴爾干。這足見你是忠義之士,我姓李的打心底佩服。要知道遼鎮(zhèn)像你這樣文武雙全的人并不多。而且我的長子對你的劍術也非常欽佩,最近一直纏著我找你做他的武術教習。當然...”大帥說到這,故意做了一個停頓?!敖裉煲灰拍阋获R...這完全取決于你對朝廷在奴爾干的方略是否認同罷了...”
大帥的話,換來了他短暫的一陣沉默。
“若是認同朝廷在奴爾干的方略是指坐視奴爾干從國土分離的話...”他說著說著卻停頓了下來。馬上又把話一轉(zhuǎn),向大帥問道?!捌鋵嵰膊皇遣豢梢浴V皇沁@方略中,有一處漏洞,屬下無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知能否向大帥請教?”
“噢,是何漏洞?”
“那便是忽略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大帥這般能力可以鎮(zhèn)守北疆,萬一到時朝廷換來了一個無能之人取代大帥,又該怎么辦?”
“嗨,這算何漏洞,我當是什么...你且放寬心,只要本帥還在遼東坐鎮(zhèn)一天,遼鎮(zhèn)上下必會團結一致...不論是誰來此,那也是換我不走的?!贝髱泴λf,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笑容,極為自信。
大帥這話他明白,擁有優(yōu)秀權術手腕的大帥,在遼鎮(zhèn)本就擁有著絕對的權威。如果再經(jīng)營幾年下去,屆時朝廷就算故意在遼東換帥,那也是絕對換不掉了。但他依舊再次發(fā)問。
“大帥固然可穩(wěn)坐遼東帥位,可若是大帥百年之后呢?朝廷屆時再換了無能之人怎辦?那還不是讓那建州女真有了出頭之日嗎?”
“呵,你想的倒是長遠。不過這依然算不上什么漏洞?!?p> “為何?”
“哼,因為我的長子?!贝髱涀院赖恼f。
“大公子?”他想起了大帥的長子。這位大公子在遼東的聲望非常高,據(jù)說自小便由名士教導,文兼武備。在傳聞中是一位異常優(yōu)秀的人才。只不過大帥剛才說大公子纏著大帥找他做武術教習這件事,他是不信的。
因為他接觸過這位公子。而只要接觸過這位公子的人,即使承認其確有才能,但印象也絕不會太好。至少在他與這位公子有限接觸中,從來就沒見到過對方對他有什么好臉色。
畢竟飛揚跋扈,睥睨天下,目中無人,恃才傲物等詞匯,在這位公子身上可謂體現(xiàn)得是淋漓盡致。所以做教習這件事,他認為多半應該是大帥的意思。
“非我自夸,拿民間百姓的話來說,我那長子簡直便是轉(zhuǎn)世下凡的武曲星,真真是給我這當?shù)臓帤?。所以,就算我百年之后,只要還有我的長子在遼鎮(zhèn)為帥,便足可挽此危局,將建州依舊壓制在奴爾干?!?p> “也就是說,大帥會幫助大公子成為下一位遼鎮(zhèn)之帥?”
“當然...朝中那些人既然讓我為他們辦事,自然便要接受遼鎮(zhèn)永為我李氏基業(yè)的事實。這種交換很正常...甚至無論是我,還是朝中那些人,包括我的長子,甚至是我的那些手下,都巴不得永遠這樣...因為只有維持奴爾干的現(xiàn)狀,我等的利益才會最大化!”
大帥對他說的話,已經(jīng)非常的直白。甚至可以說算得上掏心掏肺。但他卻更為明白,這同樣是一種非常聰明的威脅方式,一種有恃無恐的證明。也就是說,如果他不答應做大公子的教習,今日也許在劫難逃。
但他依然做出了自己的抉擇。
“...可這樣,卻還是存了一處漏洞。”他說。
緊接著,又問道。“若大公子在大帥百年之前,就出了意外,那又該如何呢?”
其實,他覺得最后他最終被發(fā)配奴爾干,就是因為說了這句不僅讓漏洞成立,還多少帶有了詛咒性質(zhì)的話,觸怒了愛子心切的大帥。但他并不感覺自己有什么過分之處。因為他知道如果大帥真的實現(xiàn)了今日的構想,并且那位驕傲的,早已視遼鎮(zhèn)為李氏私產(chǎn)的大公子,會完美的繼承這一切的話,那奴爾干便永遠不會有被光復的一天。
所以,最終,大帥冷聲公布了朝廷對他越級上遞奏疏的懲罰。他被流放到奴爾干,罪名是一介武人,妄議政事。
這種罪名向來不被崇文抑武的朝廷所容忍。
并且大帥還轉(zhuǎn)達了朝中的那位小閣老對此事的一些評價。那就是,既然老兵依舊認為奴爾干是朝廷的國土,那便讓老兵去所謂的“奴爾干都司”戍邊吧。只不過戍邊的,僅老兵一個人。
這就是老兵出現(xiàn)在奴爾干的始末。
而多年以來,在奴爾干收復無望已成定局的情況下,在林海中不停徘徊的他,卻依然在固執(zhí)的守衛(wèi)著奴爾干。最初這么做,多少是為自己遭受了不公正的裁決后,有點自暴自棄的味道。很多次他都如同求死一般,只身制裁所有敢于在老官道上襲擊商人馬隊的強盜團伙,即使敵方擁有再多的人。
不過,也是每當他看到那些無人庇護商隊中的那些普通人的無助后,他的心境也隨之慢慢發(fā)生了改變。他漸漸的開始打著朝廷官方的名義,維持起了舊日官道上的治安。這讓他覺得心里,至少會好過一些。
不過在很多次于大型猛獸的嘴下,拯救了不少少數(shù)民族獵人的性命之后,他開始從這些貧苦獵人的嘴里了解到,在奴爾干之地還有很多飽受建州人壓迫的野人生女真。而在建州的統(tǒng)治下,根本就沒在乎過這些生女真人的死活。出于同情,他又開始在林中獨自行走,對不少陷入危機的生女真人拔刀相助。甚至一些專門和這些獨立女真部落做生意的商隊,都得到了他專門的保護,讓很多人都知道了在奴爾干還有他這樣的一名打著朝廷旗號的獨行俠。
可不久之后,一次意外之事徹底改變了他的心態(tài)。因為有建州方面的來人找到了老兵。警告了他代表朝廷在奴爾干的那些俠義作為純屬于多管閑事。并且讓建州女真在奴爾干各野人部落的威信受到了質(zhì)疑。最后還威脅他說建州方面已經(jīng)從遼鎮(zhèn)那里,了解到了朝廷對他的判罰。知道他是一名遭到流放的戍邊者。如果再次發(fā)現(xiàn)他有這種破壞奴爾干團結的行為,他們建州三衛(wèi)一定會告到朝廷,屆時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這不禁讓老兵開始認真的思考起來。當然他思考的并不是建州人對他的警告,他也不在乎這些警告。但他卻清楚的認識到,即使他是一名流放犯人,但只要朝廷還在認可他的戍邊行為,攝于帝國威勢的建州人便不敢拿他怎么樣。并且他還發(fā)現(xiàn),在這片被建州人,這些少數(shù)派奴役的土地上,受到他救助的絕大多數(shù)人,毫不意外的都是能令建州在奴爾干統(tǒng)治不舒服的人。
于是,他開始真正成為了奴爾干的守護者,直到現(xiàn)在。
所以這也是他必須要阻止上官劍星在此地繼續(xù)殺戮的根本原因。
此時在寒冷的林中,他忽然又想起了幫派小姑娘那日念的那首戍邊詩。
北地萬里雪,
冰封漫九天,
西風如狼哮,
古來難戍邊。
他覺得這首詩對在北境戍邊的描寫,有太多讓他感同身受的地方。
此時再想起多年在守護奴爾干付出的苦楚,多少令他唏噓不已。
最后,只得在雪中一聲長嘆,繼續(xù)在官道附近的林中行走了起來。他要去查探一下他首次見到上官劍星受傷的那個地方。
不過,就在他走到目的地之后。
忽然他在記憶中上官劍星受傷躺著的位置,看到了夾雜著斑駁詭綠的一叢鮮紅。那竟是幫派小姑娘給他看過小匣子中的毒菇“毒蠅蕈”,并且數(shù)量不少。
老兵常年生活在這一帶,他很清楚這里從沒有生長過這種植物。而且在上次他來到這里,發(fā)現(xiàn)上官劍星消失的時候,這些毒蠅蕈還并沒有生在那里。最關鍵的是,最近幾日奴爾干是沒少下雪的,可那叢毒蠅蕈卻明顯是專門有人打掃過。
正當老兵不由自主上前想要一看究竟,觀察有何線索的時候。突然,一直不見蹤影的上官劍星,出現(xiàn)了!
隨著一聲標志性的尖銳嚎叫,面如惡鬼的上官劍星,如同一團急襲的血霧。從附近的一堆處于下風口位置的樹叢后,破木而出。并突破了還在空中翻飛的枝屑和雪霧,以非人類常識速度的一劍,向老兵背后盔甲一處明顯的縫隙刺了進去。
肌肉傳來的猛烈疼痛,耳邊非人類般的尖嘯,聞著壓倒性的血腥臭味,讓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在被偷襲之后,第一時間拔刀向身后斬去。
那是千錘百煉的一刀,如果換做是正常一點的敵人,必被砍殺。可上官劍星卻依舊以超越人類常規(guī)的反應速度,單以一支獨臂,橫劍一封,竟然借著老兵這一刀與手中之劍相交時的力道,向后急速彈開。并且拉開的距離,精確的如同鬼神,正好可以完美的避開老兵的攻擊范圍。
而受傷的老兵,忍受著巨大的疼痛。他雖然看不見脊背,但他清楚的認識到那里一定已經(jīng)是被刺得血肉模糊了。隨著上官劍星位置來到了上風口,老兵反應過來,對方偷襲前,利用風向掩飾了自身血腥無比的氣味,這才避過了被他提前發(fā)現(xiàn)的可能。
而在短暫到極點的對峙后,隨著再一次怪異刺耳的高音尖叫,上官劍星如同炸彈爆炸般的沖向了老兵。伴隨著上風處刮來夾著暴雪的狂風,上官劍星刺出連環(huán)數(shù)劍。
每一劍的速度都猶如風卷殘云,每一劍的力量都猶如驚濤駭浪。
老兵曾聽楚玖妹聊起過,神藥宗以醫(yī)術起家,所以子弟學習的門派劍術中,自小練習的便是突刺人體的各個穴位。而上官劍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突刺目標時精確到了極點。
所以,只見站在對面的老兵,即使全力揮刀防御,但身上依然不停的有血花落在了雪地之上。
這讓他想起了年輕時的那段抗倭時光。那時的他,見過有很多軍中的精銳之士,都能在戰(zhàn)場上做出用刀尖磕開射來羽箭的動作。甚至有人為了彰顯豪勇,在軍中閑暇之時,常以磕開的羽箭數(shù)量賭斗耍子為樂。而老兵更是深諳此道。
可上官劍星此時疾刺的力量和速度,明顯不是戰(zhàn)場上那些高速橫飛的羽箭可以相提并論的。隨著雙方一攻一守,一閃一挪。老兵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是在要害在戰(zhàn)甲保護的情況下,被不斷刺中,負傷累累。并且他的反擊越來越少,加上衰老,他感覺到了自身體能遭到的巨大消耗已經(jīng)不足以讓他像年輕時一樣,維持住手中戚刀的斬殺力度。
戰(zhàn)斗的經(jīng)驗,讓他明白此時已到了不得不兵行險招的地步。他必須盡快想到一個出奇制勝的方法,來擊倒對手。否則作為體能明顯陷入危機的一方,他耗不起。畢竟上官劍星速度更占優(yōu)勢,當距離拉開時,一定會是得利的一方。并且由于用劍的方式還都是以突擊為主,與用刀揮砍相比,直刺在發(fā)力上也更節(jié)省體力和時間。所以拉近雙方的戰(zhàn)斗距離,讓上官劍星失去突刺時的助跑啟動,也就成了老兵這時唯一能想到的致勝方式。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他不得不冒著巨大的風險,把防御完全被動的交給身上的盔甲,直到把距離拉到近身,再集中所有的力量,揮出致命一擊。
這時,他看準了上官劍星沖在半空中的一記斜刺。所以立刻弓背,把刀尖向下擺到腿側(cè)。然后就看到這名老人用盡全身力量般的,以類似于山貓的姿態(tài),低身向前疾步?jīng)_去。這是使用戚刀者最標準的跳步突殺姿態(tài),他決心要把握住這個時機。
雖然這種舉動,令這名經(jīng)驗豐富的戰(zhàn)士顯得非常冒進。
不過也的確起到了效果。
只見上官劍星陷入了一種短暫的思維混亂停頓,僅是率先擊中了老兵的左臂沒有被鐵護手包裹的部分,力道也并不重。
可在潛身接近到對手身前的老兵,隨后,在如此近的距離,從下向上,照著對手的胸膛直接揮砍出了一記逆刃。
他終于砍到了上官劍星。
只不過,顯然衰老的身體機能受到了體能的影響,再一次延緩了他的揮刀速度。
戚刀的鋒刃剛剛接觸到上官劍星的前胸,并且在沒有切深之前,上官劍星已然再一次如同山林中最為兇殘敏捷的野獸一樣,受驚一般,飛快的向后閃避跳開,避免了被一刀開膛的后果。并且在遭受了如此可至普通人癱死的重傷,僅僅是在對著老兵瘋狂咆哮表達了憤怒后,上官劍星便再次如同沒受過傷時一樣,高速啟動,朝老兵的咽喉突刺過來。
而老兵此時已氣力無存。危急時刻只得盡可能的憑借第一反應,勉強向右躲去。雖然咽喉在被刺中的一瞬躲開了攻擊,但上官劍星的長劍,還是順勢刺入了老兵的左肩,從戰(zhàn)甲的那塊破損處。
并且上官劍星在刺中老兵的左肩后,還在借勢前沖。
而被刺中的老兵,也在上官劍星巨大力量的逼迫下,朝后退去。直到背部撞在了某一顆大樹粗糙的樹干上。
他忍痛揮刀將對方逼走。
但馬上,對方帶著無限負面的瘋狂,又重新攻了上來。以少見的揮砍方式,兇蠻的向他劈砍下去。無奈之下,他只能舉刀相抗。抵住了對方的攻擊。
只不過,對方的力氣實在是過于強橫,而一直被抵在樹干上的他,雙刃相持時卻很難再提起一絲力氣。所以,只見對方長劍的劍刃,一寸又一寸,緩慢的向他的脖頸壓來。而他,已經(jīng)沒有了絲毫辦法。
但片刻后,一個令老兵意想不到的聲音,從上官劍星身后的不遠處傳來。
“快住手!休傷老前輩!”
然后,老兵從上官劍星的后背處,聽到了一種穿透物體的聲音。
而且緊接著又是第二聲,這時上官劍星的身體終于震動了一下。
第三聲過后,上官劍星徹底放棄了用長劍繼續(xù)對老兵施以壓迫。
這也讓老兵終于有時間向上官劍星的身后看去。
那里站著楚玖妹。
楚玖妹此時以最快的速度拔出長劍,放下了手中那柄由神藥宗非法搞來的三發(fā)連弩。做出了一副御敵的姿態(tài)。
可老兵并沒有看到張大安。
不知怎么,這忽然讓他想起了一個稍微不合常理,卻又極為符合邏輯的可能。
他再看那背上扎進了三支弩箭的上官劍星,雖然生命無礙,但突入而來的刺激,明顯影響了其自身本就混亂的判斷力,直接尖吼起來將攻擊目標轉(zhuǎn)移到了楚玖妹的身上。
而楚玖妹在看到上官劍星沖向自己時,那非人類一般的速度,讓她明顯準備不足。她沒有老兵的實力,所以這本就不屬于同一層級的較量。甚至在反應上,她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做出能跟上上官劍星的防御動作。
可就在楚玖妹手足無措的這個瞬間,老兵對她高喊了一聲。
“快臥倒!”而且老兵用得是前段時日,在這一帶一起搜索線索時的那種,如同軍中命令般的語氣。
這讓楚玖妹在聽到這聲提醒后,立刻應激式的做出了反應,順著命令矮下了身子。
在她臥倒的一瞬間......
“砰”!
響起一聲槍響。
隨后,視線還在地面的她,看到了一柄長劍,掉落在了她面前的雪地上。
她在抬頭看去。
只見上官劍星那條棄了長劍的獨臂,捂住了胸口心臟的位置。
很快,表情痛苦的仰面而倒。
而她回頭望去,看見張大安從她身后稍遠處,一堆極利于隱蔽的樹叢空隙走了出來。手持著,老兵所贈的那桿精致火槍。
終于在這一刻,這場發(fā)生在奴爾干舊日官道附近的戰(zhàn)斗,迎來了它的結局。
從遠處望去,上官劍星在死亡前,似乎恢復了往日的神志。呼喚楚玖妹到身前,阻止了楚玖妹的醫(yī)治后,又交代了些什么。然后雙眼便失去了神采,黯淡了下去。
楚玖妹低下頭,而張大安攙扶著老兵,始終肅立在她的身旁。